宣明珠坐在竹篾篷下的席茵上,裙角飄拂在他靴面。
念在今日他最大,僅優雅地翻了翻眼,沒有敲他的頭。
她從袖中取出禮物,是一副軟羊皮內嵌密織蠶絲的護肘護腕,這卻沒有假人之手,一針一線都是她做成的。
“不值錢,但是我親手做的,你給我好生用著。要不然送你千金買來的東西,你又要跟我鬧。”
她拿兒時的事促狹他,言淮嘿嘿一聲,十分歡喜地接過,小心摸了一摸,道謝收下。
那隻白得晃眼的素手垂在眼前,總似撩撥他,言淮索性一伸手勾住,懶懶地搖了搖。
宣明珠疑惑地垂頭看他。
一雙鳳眸幹淨無瑕,沒有半點羞赧或窘迫之意。
言淮默了默,細想想從小到大,阿姐仿佛都沒有在他面前流露出過屬於小女子的情態。
騎射,她永遠是打頭那個,喝酒,她永遠是殿後那個,朋友有了難處找她,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地應承。
譬如為了珂芝姐一家的冤案奔走平反、譬如一直罩著馮家三郎不受欺負,還有國公府的林七娘,當年死活不願嫁給指腹為婚的未婚夫,與家裡鬧得一天星鬥,也是阿姐出面調停,不惜與國公夫婦翻臉,在護國寺旁邊給林丫頭建了座清庵。聲稱,小七的事從此歸她管,她願嫁便嫁,不願嫁,她長公主養林七娘一輩子,誰也別想強迫她。
林七娘也是好運道,後來嫁給清河世家子,如今孩子都抱了仨。
“阿姐啊。”言淮託著慵長的聲調,在闲闲停泊的小舟上,飽含未盡的深意喚她。
他的阿姐,自小受萬千寵愛於一身地長大,又有足夠的資本寵著別人,萬象春華在她身上隻是見慣的風景,尋常不能驚她眉睫。
這樣一個女子,所需求的感情,自然也須是獨一無二的。要純粹炙烈,超越凡俗,是撬動她心坎的一瞥突至驚鴻,是八荒上不知何起的一點燎原星火。
什麼都不缺的公主殿下,最愛新鮮和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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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陪你長大為幸事,原來太過熟悉,便無法陪你到老了。早知如此……”
少年、不,過了今日便不能再算作是少年的男人喉結上下一動,執拗地不肯落下唇角。
他笑著說:“我不甘心啊,阿姐。”
他的睫尾有泛動的光澤。
宣明珠目光流溢地凝望小淮兒許久,溫柔地俯下身子,摸著他的頭道:
“人生在世,誰沒有一兩樣不甘事呢。恣白,你很好,若,此心能由我做主,我何妨陪你一世。”
洛陽臨別時,九叔叮嚀她不妨敞開心扉,也許便會遇到喜歡的人。
她試了,小淮兒無一不好,可惜不是讓她動心的人。
“謝謝你”太輕,“對不起”太重,她隻能一下下撫慰這孩子的鬢絲,讓自己無憂的笑容在他眼裡多停留一刻。
生日嘛,不興難過的。
幽香的氣息近在咫尺,那枚眉間痣像一滴晶瑩欲落的朱砂,天在雲上,水在身下,沒有比此刻更能聽清心跳聲的寧靜了。言淮自己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角,坐起身與宣明珠相對。
眼神有些貪戀,又有些無奈:“阿姐為什麼總是笑著安慰別人,該是我來安慰你啊。”
認真說來,他都從沒見阿姐哭過。
柔嘉娘娘去世的時候他十歲,印象裡,她那段日子哪怕一程一程地消瘦下去,也從未在他面前落過淚,甚至連傷情的神色也少有。
她似一輪永遠閃耀的朝陽,永遠將自己颯沓風流的一面展示人前,卻很少有人有幸,讓她主動露出背後的脆弱。
言淮得知長公主休夫的消息時,曾恨不得活剐了梅鶴庭。
因為他知道,若非梅鶴庭當真徹神徹骨地傷了她,以阿姐不惜與父皇爭吵也要把人得到手的性格,是不會輕易放手的。
今日見阿姐,他卻問:“阿姐心裡還有梅鶴庭嗎?”
宣明珠猝然怔愣,落在他發頂的手僵住。
她本著不給小淮兒掃興的心情,已盡力把那人拋在腦後了,沒想到卻是他突然提起。
腦海中,不由得又浮現梅鶴庭嗓音哽咽的那句:醋醋,你別走。
這算什麼呢,他輕飄飄地叫她一句,便以為能打動她麼,把宣明珠當成什麼人了!小淮兒也是的,提這麼一嘴幹什麼。
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潮又被翻攪起來,她避開視線輕喝,“胡說什麼。”
言淮深深看她幾許,慢慢笑了,“阿姐莫惱,是我失言了。”
宣明珠心閣裡束著自己參不透的事,不是當真的和他計較,似玩笑似嗔怪地一挑眉。
她自己卻不知覺,她眉間那枚天生的紅痣有多媚人。
言淮目光灼灼的,被蠱惑了一樣,忍不住湊近,輕顫的唇瓣緩緩對上那粒朱砂。
宣明珠睫梢抖簌。
間隔著一寸地,言淮終究沒能親下去。
既然是一份無疾而終的情感,他想,應當保留他心中那份最初的純粹。
這時宣明珠突然伸手勾攏他後腦,向前一帶,隻渡一舟的湖面,隻盛兩人的船心,男子的唇印在了女子眉上。
宣明珠就著那個姿勢,和言淮兒額頭抵著額頭,頰邊帶笑,沒有故作放達的灑脫也無插科打诨的揶揄,隻是親昵自然地用自家腦門點點他的腦門,柔聲道:
“扭扭捏捏做什麼,就算多送你一份生辰禮了,不過不為例啊。這下高興沒有?
“恣白記著,阿姐永遠疼你的。”
言淮顫簌簌地閉上眼,高興,此日此情,夠他記到天荒地老了。
等他身至南疆,哪怕為這一句話,他也舍不得輕死了。
而他心裡也藏有對宣明珠的一句話,卻無法說出。
——總是你疼別人,誰來疼你呢,你又容許讓誰心疼你啊,阿姐。
*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在水面沉落,泊舟上岸後,二人分別。
言淮說要去辦些私事,今晚上可能不回別業。
宣明珠沒問出他在人生地不熟的揚州有何私事要辦,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沒入昏暗的夜色。
“這算什麼,不是說好一起去喝酒嗎……”
宣明珠嘀咕一句,轉頭問泓兒,“你瞧著他今日是不是像有心事的模樣?”
泓兒道,“言世子與殿下最為交心了,殿下別多想,大抵世子是真有事吧。”她又問道,“殿下,回別業嗎?”
慶完了生,遊過了湖,天色已晚,確實沒有不回去的理由。
宣明珠回望了一眼沉沉如霧的湖泊。
她以為,與言淮共渡過一個下午,該忘掉的便可以忘掉了。
“回。”
然而行駛的車馬在半道上還是改轍去了梅府。
宣明珠對泓兒和澄兒說,這隻是因為她白日沒見著寶鴉他們,有些惦念孩子。
隻是如此。
到了梅府,暮色徹底四合,梅府門前燈籠大亮,門房見到大長公主夤夜降臨,連忙迎請。
闔府上下都已接到命令的,但凡大長公主過來,不必通傳不許多問,府內各處隨公主想去何地,皆通行無阻而已。
宣明珠也沒讓管事往正房那邊報,“本宮不過來瞧瞧寶丫頭,大夜裡的,不必驚動老爺太太了。”
寶鴉和她兩個哥哥住在正房旁邊的棠棣軒。
這個安排宣明珠入府拜訪那一日便知道了,她同時也知道,梅鶴庭的住所在東院。
隻因當年,她隨他在那清雅的院落住過一段時日。
站在庭子的岔道上沉默一瞬,看望寶鴉,應向南去,宣明珠的步履卻向東邁出。
從這一步邁出去開始,宣明珠便無法再用那些借口說服自己了。想念孩子,多少個白天不能來,既然來了,又為什麼拐到這裡。
心中有無數的糾結和自疑,步子卻也沒停。
難道是因為白天的那些瓷器摔得太響了,盤旋在耳邊不去?
是因為那些不著調的混話,讓她至今猶有一口氣堵在胸口?
還是他拿那半張紅腫的臉來賣可憐,太過惱人……
她是從心的人,盡管白天是她自己說的,彼此且各自冷靜一番,但按捺了一日,宣明珠還是發現,若不能面對面問個清楚,問他是何時有的這種想法,那麼在南下同舟這將近一個月的種種相處,都站不住腳了。
他在她月事來時為她按蹺,是出於什麼心理;那些她將他當成半個朋友加股肱一起論政的時光,在他看來又意味著什麼?
還有她在船上做的那些夢……
這樣牽七扯八地思量去,蛛絲馬跡實在太多。
她不喜歡粘纏的感覺。
江南風物,喜歡小夜清寂細細長,入夜後是不喜將庭院點綴得燈火通明的,宣明珠的腦子便和腳下的石子徑一般,知往何處去,卻不免昏亂。
走至東院,見院外並無值守的人。
他的房間也黑漆漆一片,沒有點燈。
梅鶴庭不在,他出去了。
宣明珠意識到這一點,不知為何忽然松了口氣。
應是如此的,他忙起來向來不管晝裡夜裡,她怎麼會以為經歷白日那場事,他便會一蹶不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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