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自己會入他的夢,她便似作下了病,一到晚上便抗拒入眠,仿佛怕在夢裡看見他。
晚上睡不踏實,自然要白日補眠。眼下金烏尚當空,宣明珠起身後細細回想,方才好像也並沒做什麼夢。
是自己杯弓蛇影,以至於心神太過緊繃了。
她抬手捂住半面臉頰,從手掌間輕輕吐出一口氣,低頭讓自己的心靜一陣。
不喜歡這種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人已離開十萬八千裡,卻要提防著他隨風潛入夜。不想在夢裡聽到他陳情,仿佛也怕,在夢裡看見那天晚上沒有轉頭看到的那片眼神。
男人的那抹哭腔歷歷在耳。
怕自己再糊塗地心軟一回。
如果真這麼沒長進,下一次等著她的,又會是什麼?
宣明珠很少怕過什麼事,但對於這個變得讓她看不清的男人,她恨不起也怪不起,隻想敬而遠之。
她也問過寶鴉,“寶丫頭會不會覺得很難過?”
當日心神皆失,走得太急,都沒能讓寶鴉和她父親好好告別,覺得有些對不住她。
粉雕玉琢的娃兒想了想,雙手抱著娘親的腰嬌賴道:“爹爹還是爹爹,阿娘還是阿娘,寶鴉什麼都不缺。”
先前住在祖母家,梅大神秘兮兮地對她說興許等到再回京,咱們一家子便能團圓了。後來,阿耶又給她取了個小字“遂遂”,她明白著呢,“願遂平生眷,無使甘言虛”嘛。那日見爹娘相處平易,她也便心懷大大的期盼,小小地歡喜著。
不過從娘親陷在山上一日後被找回來,事情就變了。
寶鴉感覺阿娘和阿耶吵了架,但不知因為什麼,她為此琢磨過,山上那麼黑,會不會是娘親害怕啦,怪阿耶找到她太遲?可轉念一想,阿娘又不是她哩,阿娘騎射了得,那麼厲害,膽子怎麼可能會小。
她也有想來想去都想不通的事,唯獨確定一點,跟著親親阿娘總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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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裡雖然也舍不得阿耶,算算日子,元旦前總可以再見到,到時再和他一起折蓮花燈好了。
就是得注意不能吃那麼多了,再重些,往後騎大馬阿耶就馱不動她啦。
“阿娘。”寶鴉把小臉貼在她懷裡,“你給我講獵山豬的故事吧,我想聽。”
宣明珠看著乖巧的女兒,眼眸中漣光閃閃,“好啊,娘講給你聽。”
*
一晃數日而過,船至嘉興到了成玉的公主宅,宣明珠見到了紅纓。
瞧著姑娘身量高了一截,氣色也作養得紅潤水靈,才相信她書信上說的不是假話,這孩子在嘉興過得還算好。
成玉從上京窩回自己的小封邑,身份打了折氣性卻不減,負手拈著絨兔扇睨目,有一車的酸話等著她:
“就顯得你是好心姨母,我就是個壞肝腸的姑婆了?自己的外甥女,我為何不好生待她,論三兒生前,我走得比你近!”
其實對於宣明珠替老三出頭,懲治陸氏滿門的事,成玉聽後心裡是大為解氣的,不過要她當面贊宣明珠一句,死也不能。
回頭想一想自己流落到嘉興的由頭,她更是氣難平,哼哼道:
“當初你去汝州,人家梅大人呀跟去汝州,聽說這回梅大人下揚州,你又跟去揚州,這是準備喝一出夫唱婦隨,當中卻拿我宣明雅打茬兒玩呢?別打量我不知道,當初梅大人彈劾我回封邑是為著什麼,你們自去折騰,別到我跟前點我的眼呀!”
乍從成玉口中聽到他,以為已經緩過勁兒的宣明珠眸光微曳。
繼而,她勾唇對澄兒使個眼色。
澄兒矜色上前一步,成玉立刻往後稍著步,瞪眼指她:“幹什麼幹什麼,到了我地盤上還霸王似的,還打算賞我幾嘴巴是怎麼著!”
宣明珠笑了,往年看著小六乍呼嚷叫的作派頂煩厭,離遠後反而有幾分順眼了。
不能相見兩歡,就鬥嘴吧,左右從小就是這麼鬧到大的。成玉嘴皮子雖利害,從來不是宣明珠四兩撥千金的對手,後來鬧累了,抿口茶湯擺擺手,示意休戰,隨口留客宿下。
宣明珠說不了,“這趟本就是繞遠,看過紅纓便要趕回洛陽的,以免誤了皇帝的婚典。”
宣明雅大度的主人氣量沒裝成,愣了一下,嘟囔說隨便,反正她也不是真心留她。到了送客時,成玉眼珠一轉,捏著嗓子咳了一聲:
“既這麼著,裁玉,浣塵,出來送一送大長公主殿下。皇姐也給替我掌掌眼,瞧瞧你妹子新尋的兩個公子好不好呢。”
說罷撫了兩下掌心,便有一青一白兩道颀秀的身影,自屏風後的角門款步進殿來。
寶鴉方才聽見這壞姨母的語氣,就覺著她要使壞,納悶抬頭瞅了一眼,隨即嫌棄地扭頭拉住表姐的手。
她捂著嘴小聲叮嚀她:
“纓纓表姐,我走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呀,吃她的喝她的麼得關系,可別學她的腦袋瓜,好好的娃子,可不興越學越笨哩。”
何以出此言?隻見那兩位成玉公主的新歡,一個氣質清谡若秋松,另一個的相貌有四五分像一個人。
那廂紅纓忍俊不禁地揉撫寶鴉的小腦袋瓜,說我記得啦,這廂宣明珠隻撩睫看了一眼,便波瀾不驚收回視線。
有些好笑地睨向成玉。
她忽然有點羨慕,這個行事隻圖自己高興的丫頭。小六還不明白,一張好皮囊,初見確能惑人——
可論心思隱藏之深,誰又是他的對手。
回到上京,已是月末。
從江南到江北,去了小橋流水,又見鳳闕高閣。
天子將娶婦,衢街坊市整肅,華表彩綢高掛,處處皆透出氣象一新的況味。
宣明珠回府休歇了一日,轉日便被皇帝接入宮中。宣長賜降階相迎,見了姑母笑逐顏開:“皇姑姑可算回了,朕掰著指頭算日子,便怕姑母趕不及。”
第92章 西嶺雪
姑侄倆相攜入殿,皇帝命人奉上新進的小龍團,細觀姑母的氣色,他皺起眉宇道:“姑母清減了,侄兒聽聞您在毓華山上遇險,氣得不能安枕,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
事情過去了,宣明珠不願多提梅家,垂睫喝著茶,勸慰了皇帝幾語。
皇帝明義,知道這不幹梅鶴庭的事,也知道他推行新政不容易,好在不負宸望,在宣明珠回程的這段時日裡,他已處理好揚州的桑政,擬折上書後又去往湖益兩州。
皇帝如今是前朝宮闱兩得意,表示要好生嘉獎梅卿家,這不是宣明珠應過問的,無言飲了幾口茶,問大婚事宜準備得周不周全。
御前的黃福全躬身笑回道:“啟稟殿下,司天臺將吉日定在下月二十三,一應都準備妥當了,淑太皇太妃過了目,殿下意要懿覽各色單子,奴才便讓內務司送來。”
宣明珠點點頭,又問了問儐相人選與禮服花樣等事,想起上回辦菊花宴沒瞧見墨家娘子的人,沉吟道:
“淑娘娘可曾召墨娘子入宮見一面?誠然未來的國母玉面金貴,養在深閨這些年不走動,是她的家學教養,可將入主中宮了……”
皇帝聽到這話連忙喚了聲“皇姑姑”,踅身取來一幅放在御書案上的畫軸,獻寶似的給她看,“皇姑姑掌眼,您瞧這幅山水畫得好不好?”
宣明珠不明就裡,放下茶碗轉睛細賞,見那二尺餘長的古藤宣上筆觸雋麗出鋒,用墨濃淡得宜,不失為佳作,點頭稱好。
忽見末尾的朱砂小印留蓋“墨三”二字,她心思一動,詫異地看向皇帝:“莫非?”
皇帝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皇姑姑,侄兒與您說了,您可莫怪。這也是侄兒前些日子方查出的,原來墨……她這些年不是不出門,而是借由她家三哥哥的名頭出門飽覽各地的名山大川,不在京城閨秀圈子裡廝混,回京便潛心作畫,在國子館裡寄售。不為賺銀子,她說了,是愛好。
他一口一個“她說”,又怕皇姑姑怪罪墨家娘子,又把著手裡的畫愛不釋手,一忽兒解釋一忽兒誇獎的,這份情竇初開的忸怩,讓宣明珠暗呼了不得。
她有什麼可生氣的,隻是出乎意料之外,沒想到離京之時還發生了這段曲折故事。
可惜手邊少一盤瓜子,她含笑道:“我聽明白了,所以你打聽到人家,就化名便服去她那館閣裡,約下這幅畫,騙得人家和你這買主見了面?”
“沒有見面沒有見面,”皇帝在朝堂上少年老成,很少有這般稚氣的模樣,連連擺手去維護女孩子的名譽,“皇姑姑莫誤會,她平常都是隻作畫不露面的,隻是那日我……用了些辦法,她出來也是帶著帷帽的。她是位很矜重的姑娘。”
頓了頓,宣長賜又低頭抿嘴一笑,語氣輕輕的:“我聽見她的聲音了,像清晨起霧的山林。”
單這一句話,宣明珠便知道,他對這樁先帝指腹的婚事是無半分不滿了。
即將長大成人的少年,脫去在前朝捭闔決斷的銳利,說起僅有一面之緣的未婚婦,神色有一種單純的珍惜歡喜。
宣明珠莞唇瞧他,眼眶微微發熱。
“皇姑姑,您,生氣了嗎?”不知是否錯覺,皇帝總覺得姑姑這次從揚州回來後,話變得少了。見她許久不語,有點忐忑地問。
孩子這般在意你的看法,是拿你當成了至親貼心的長輩,否則大可以不提這一茬,更能保全未來皇後的風評。宣明珠笑著搖頭,這樣有主張有本事的姑娘,給宣家做媳婦,不委屈人家便是千好萬好的了。
“很好啊。”她道,“成婚前兩情相悅,再好也沒有了。”
皇帝啊了一聲,撓撓頭,“其實她也沒說悅我……不過我交代了身份,她沒嚇得跑開,就是、就是還成吧。”
宣明珠聽後微笑,坐了一陣,但辭出來。
行到跸階前頭的廣場,她一步比一步緩慢,最終停步默駐。
“殿下,”泓兒扶上來,“您怎麼了?”
一粒水珠子砸在白玉龍鱗璧上,宣明珠說無事,抬頭看了眼蒼藍無雲的高空。
奇怪呀,這時令怎麼會下雨呢。
*
趕在禮成之前,宣明珠將掐在手裡多年的羽林軍兵符歸還禁廷,並將自己的一半私庫獻出,做為天子大婚的賀禮。
這份無可比擬的大手筆一出,上京哗然。
要知先晉明帝賜予大長公主的私庫,其財富之巨說堪比半個國庫也不為過,這還沒有算上多年的食邑封賞與經營生息。
皇帝聞信之後力辭,大長公主卻執意如此,驚動了戶部、宗人府、廣儲庫三司共同派侍郎典錄收庫,一連清點了十日未歇。
明眼人都明白,大長公主這一交接,表面上是慷慨賀禮,實則是交權表忠。在宣明珠自己呢,樂得今後做個闲散的大長公主,無事一身輕。
她沒再夢到過梅鶴庭。
隻聽說江南的差事幾乎都辦妥了,打頭的揚州新政落地,再巡察其餘五州就是勢如破竹。他離開湖州時,恰逢西蜀鬧雪災,消息報到御前,皇帝便命這位他十分信任的欽差大臣順道去撫賑災情。
每隔十日,未準從何地會有一封家書寄回,每隻信封上從來隻有簡單的三個字:與子書。
她接到了,便直接叫澄兒送往孩子們的居所,由得他們聚在一起看信,掰著手指頭算父親何時能回京,自己從不過目。
這日卻收到護國寺的帖子,宣明珠方想起自從回京,還未曾去探望過九叔,於是整裝出門。
才出府外,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宣明珠的心當即一跳,下意識向四旁看去,“姜瑾,你何以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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