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染聽到此處低低笑了。
這等手段,果然是他梅長生。
如若無人泄露,給這小小外使一輩子光陰,他又豈有本事打探到這等機密。
好個先動之以情、曉之以大義,再不成,便屈之以威脅。
那人心裡知道,他宣靈鹔是飲漢家水讀漢人詩長大的,他從骨子裡,隻認定自己是漢人。
故土?洛陽才是他的故土,這裡有他年少留跡的深宮玉闕、走馬章臺,有他浮浪半生的梨園樂坊,有絡繹繁華的東廛西市,有洛水河桃花陌。
有她。
梅長生知他不會甘心屈辱地就此東去,便故意以部族興衰的希望引誘使者,讓這人如此來惡心自己,再拿他這輩子最深的龉龃——他的身世,來堵住他的後路。
進,進不得。退,退無路。
這左右為難的局,是他曾經設給梅長生的,如今,他盡數還了回來。
“聖子為何不語?”
東胡使者等了半晌等不到他答復,微轉眼珠,又換了個懇切的聲口:
“方才聖子問小臣由何得知這些事,小臣坦誠相告也沒什麼。日前,小臣與他國使節共同拜見以鴻臚寺為首的三寺三卿,便是大理寺的一名官吏以眼神暗示小臣,入夜後,他至驛館來找小臣商談此事。
“小臣不蠢,知道此人未必好心,但他提出的方略,卻恰可解東胡燃眉之急。聖子您還不知覺麼,在這晉朝中,有人視您為眼中釘,千方百計地想令您離開洛陽啊!您何不就勢離了這虎狼地,乞一紙聖詔,封一個傳法禪師的名號,體體面面地與臣歸鄉呢?”
能夠出使的旌節吏,口才自然不弱,法染卻不為所動。
他寶相莊嚴,曼婉如樂的嗓音,似喃與自己聽:“體體面面,脫下這身佛袍,換上左衽褐裳的體體面面麼?宣九郎是漢人,不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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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胡使臣急了,為了鮮卑與貉貊,為了不再年年敬奉族中少女給那貪暴的匈奴王,他必得請這個有力的援手回去,起身道:
“難不成聖子說不是便不是?到時小臣將聖子並非皇家後裔的秘密公諸於世,中原人又會如何看待妙法蓮臺上的法染國師?”
法染微笑:“滾出去。”
東胡使者愣了一下。望向蒲團上那人一雙凜凜生寒的藍眸,他內心竟不由戰慄。
他猶疑剎那,屈臂以胡禮拜辭,臨走前留下話道:“小臣本意不願迫聖子,然此心不改,過兩日小臣再來拜訪。”
法染面平如水,桌下如玉的手指捏緊。
他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待他,他在意的,從來都隻是她對他的看法。
如果能坦白父不祥的此身,他十年前便不會避入空門。
他還想聽她叫自己一聲九叔,不想她看待自己的眼神發生變化。
一個梅鶴庭而已。
他需設法破局。
“尊師。”這時侍者入室輕道,“公主殿下還在等著。”
法染睜目,向窗外看一眼,已是晌午過,她還在等著。
她向來不會與他拘禮,今日如此執著等候,該是有話與他說吧——梅鶴庭已經回到了她身邊,上回他說,他在自己這裡的把柄已沒了,那麼,昭樂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一些事,又知道到什麼地步?
不對,她而今已不是昭樂了。
法染纖柔的眼睫垂落,他發現,自己此時的心境正同十年前別無不同——
是不敢見她。
“醋醋。”法染低念這兩個酸澀的字音,很快地,重新收斂起藍瞳中無邊的情緒,拂動雪白袈裟,“請她回,我不能見。”
*
“不見麼……”聽到侍者的話,宣明珠神色有一瞬沉鬱。
九叔明知她來,避而不見,問緣由,侍者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原本隻有一分疑惑不安,九叔如此反常,她心中的疑慮反而更加重了。
她原可以拿著九叔改換的那張藥方,去太醫署問個明白,又或者直接問梅鶴庭,他知道些什麼內情。
可她還是出於信任先至這裡。
可皇叔不見。
宣明珠心緒悶悶的,在毗盧閣的觀音窯邊,遙遙向那朱牆券門望了一眼。
他不出來,她自然也不能硬闖進去。駐了一忽兒,宣明珠眼裡的溫度漸漸淡下來,轉身對隨扈道回。
才轉過殿,卻見送儺迎著走過來。
她此日穿了一身舊紅色的夾棉裙,而非平常的窄袖勁服,緊绾的發籫也從頭頂放下來,松松垂在鬢旁,看上去別有一種澗花開且落的寂靜樣子。
宣明珠快行兩步過去,“送儺,你怎的過來了,可是四哥有事?”
送儺道,“四爺想請殿下過去說話。”
眼下宣明珠心裡不上不下的,她對九叔的觀感變得模糊起來,總覺有種潛藏的不吉要破石而出,又何來闲情敘話。
問了四哥的人身安危沒有不妥,便道:“今日且不見了,改日我再來。”
說罷,見送儺衣著單薄,她解了鬥篷給她披上身,一渥她的手,又是冰涼,皺眉道:“才下過幾場雪,怎不多穿些,內務司對這裡的衣食有苛刻不成?你短什麼直接告訴我。”
因為將送儺派給了四哥那混世魔王,宣明珠對這姑娘一直有份憐惜與愧疚,對待她便與迎宵那三人更不同些。
送儺謝恩搖頭,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姑娘,說一切都好。
又將披風推辭了回去,怕公主著風寒,細心地為公主系好緞帶。
而後她輕聲地請求:“殿下,屬下可以隨您回去嗎?”
這句話突如其來,宣明珠聽後,意外地怔住。
下一刻她反應過來,咬牙道:“我那混賬哥哥給你委屈受了是不是?”
此前四哥被囚在隆安寺,她幾次令人遞話讓送儺回來,她都未應。
如今到了護國寺,環境變得好了,一切都在向有利的方向轉變,送儺卻要離開。
送儺的神情還是那麼安和,說不是,“屬下始終是殿下的人,當初在四爺身邊,是為保四爺安全,如今不必擔心於此了,屬下功成身退,還回到殿下身邊伺候著,才是本分。”
傻姑娘,什麼本分,她沒名沒分地跟在四哥身邊五年,五年來不吭一聲苦,可在那荒臺廢寺裡過得是日子,想一想都心疼。
宣明珠寧願稱她一聲嫂子,那才叫本分。現在共苦過了,眼看著可以同甘,不知四哥又胡作些什麼,竟令送儺如此灰心。
見她主意已定,宣明珠也不慣著宣焘,當即道:“成,你今日就同我回府。”
頓了頓,她柔望送儺,放輕語氣問,“出來時同他說清了嗎,要不要去道聲別?”
送儺低睫搖頭說不必。
於是宣明珠便帶了送儺,同乘一車回公主府。一徑將至黃昏,宣焘在禪室卻等得不耐煩了,翹起二郎腿勾著一縷發嘖嘖:
“如今眼裡越發沒我了,爺這在這裡被圈得煩悶,她倒出去松散老半天——诶,你,去找找我那小悶葫蘆上哪兒隨喜去了!”
被點到的那個侍衛一時無語,這個落魄的四王爺,說招人煩是真招人煩吶,被看禁還不老實,想起一出是一出。
可誰讓他與大長公主關系匪淺呢,侍衛不敢無視,隻得踅身去了。
過一時,侍衛回來,語氣有幾分不待見地道:“四爺不知道嗎,送儺姑娘午後便隨大長公主殿下走了。”
宣焘沒聽明白,那張俊美的臉上罕見露出茫然之色。
“走?她能走去哪兒?”
第102章 嗯,叫我。
宣明珠帶送儺回家,落輦後牽她的手一同入府。送儺的屋子還在水池閣留著,與迎宵的屋舍相鄰,松苔和雪堂得知送儺回了,都趕過去相見寒暄。
這四個女孩子,皆是自小養在公主身邊接受訓練以保護女君的暗衛,彼此照應長大,情同手足。分隔五載,四個裡缺了一個,就像一隻八仙桌少了條腿,如今聚全了,自然要好生熱絡一番。
送儺本性安靜寡言,不過見了昔日姐妹,面上漸浮現出笑意。
低眉頷首間,她衣領下露出頸上的一塊紅痕,恰被迎宵瞧見。
初時她以為蟲咬的,而後反應過來,這時令哪來的蟲?迎宵頓時擰眉:“是他弄的?”
四人中她的性情最是火爆,知道些送儺與宣四的內情,有意罵那混球幾句,被松苔及時攔了,用闲語岔開,給送儺倒了杯熱茶渥在手心。
松苔看出送儺眼底神採鬱鬱不歡,對迎宵暗中搖頭,大家隻言談敘舊,這且不提。
卻說宣明珠安頓好送儺後回房,並沒看見想象中的人。她問近侍,侍女回稟:“大人與公子們都在膳廳裡。”
宣明珠聽後笑自己,是了,他說等她回來,也不見得就一動不動守在這裡。
於是去往膳廳,才踏進門檻,卻險些被浮飏在空中的面粉迷了眼。
宣明珠被眼前的一片狼藉驚住了步子。
隻見那張髹漆花鳥大理石圓桌上,糯粉白面灑落得到處都是。梅豫站在桌前,前胸圍了件不倫不類的粉花圍衫,正擰著眉頭調和水面。
梅大公子對鬥雞投壺還在行些,這玩意兒一瓢水一舀面,總也調和不均,不是太幹就是太稀,以至於那面團子越滾越大。梅二公子則守在一隻水晶大碗前,動作細致地揉搓糖沙餡料。再看寶鴉,臉頰左右一邊一道白面痕,把自己造得花臉貓一般,神情卻專注,將二哥哥揉好的餡兒,放在大哥哥碾好的面團裡,認真地合在掌心搓揉。
“咦?”搓得好像不是很圓嘛,寶鴉做完不甚滿意,把罪過歸於梅大手藝不行,踮腳往他後背拍了一下,留下一個白白的小手印。
而後粗暴地把那隻元宵給扒拉開,摳出糖餡重新二加工。
至於在場唯一的大人,支膝坐在一邊,沾了一點面的手指懶散搭垂在膝頭。
他就那般放任地看著孩子們,神情有些意味闌珊。
“阿娘!”寶鴉看見娘親,叫了一聲。
梅長生轉頭看見她,寂寂的目光頓時明亮,抖抖袖管快步趕過來道:“你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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