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而下。
那雨澆在她的面上,與她的淚混為滂沱。宣明珠被冷雨一澆,卻是清醒過來:不能讓寶鴉淋雨。
正欲抱她回殿,忽而,一扇素色的油紙傘面擋住了她頭頂的暴雨。
有人為她撐傘。
淚眼模糊中,宣明珠分辨著他風塵僕僕的眉眼,“長……”.
寶鴉喚了聲:“爹爹。”
“寶鴉乖。醋醋別怕,我回來了。”身披月華色長鬥篷的梅長生蹲身為母女兩個撐傘,袍腳墜進雨地裡,浣出不可汙濘的白。
他見她哭,面上帶了急色,怨自己趕回得慢,聲音極盡低緩:“醋醋別哭,血枯症,我能治。”
“你別哄我.”宣明珠乍然見他,仿佛是在做夢,抓緊他的袖子哭著搖頭,“這個病,誰都治不了,賜兒他。”
“我能。”一道紫電劃開雲層,那雙眼卻比閃電更璀亮。
梅長生用力地攬住她腰背,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能做到,醋醋信我。”
雨勢越發大,他來不及細說,先將娘倆都送進殿裡。
而跟隨梅長生同入宮的,除了護送他的林故歸,還有兩人,各撐著一柄素紙傘綴在梅閣老身後。
其中一人著白地藍緞鑲邊醫士袍,另一人著尋常褐色秋衫,如果姜瑾在場,便會認出,那穿白衫的年輕人,正是去年他奉公子之命,從太醫院落選的醫學士之中選中造冊的一員;而另--位布衣郎中,赫然便是曾揭榜入宮為宣明珠隔帷診脈,後來又被梅長生捉到汝州審問的範陽名醫,餘清明。
“醋醋,去將湿衣換下來,仔細著涼。”
寶鴉被白嬤嬤帶回了翠微宮照料,趁著劉巍去內寢通報的功夫,梅長生將油紙傘倒戳在殿門處。他自己身上是湿透的,眼裡卻隻看見她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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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吩咐泓兒:“有勞姑娘熬幾碗姜湯過來。”
泓兒見到梅閣老便如同有了主心骨,領命而去。
宣明珠仿佛仍不能相信他回來了,以目光怔怔描摹男子的眉眼,見他神態從容澹然,方尋回熟悉之感,心中的悲痛漸次消彌:“長生,你說的是真的嗎?賜兒的病真的可治?”
梅長生肯定地點頭,外人在場,他不好去牽她的手,視線黏連著她,“說來話長,你去換衣,稍後在陛下面前,我會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而內寢中,皇帝被驚動起來,聞聽閣老回了,還帶回了治病的藥方,滿臉茫然。
待他易服由內侍扶到外殿,宣明珠與梅長生皆已換了身幹淨衣裳,立在地心。那方子由餘清明遞到幾位太醫手中,後者經過反復驗看,嘖嘖稱奇道:“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配量,看似治症,隻是效果如何,還要實際服用過才可知。”
說罷見皇帝出來,眾人連忙見禮。靠近殿|門的白衣醫學士拱手道:“草民方鴻羽見過陛下,此方已經過了驗證,治愈過--名血枯病患。”
太醫們大驚:“當真?!”
皇帝更是驚喜交加,灼灼的目光看向梅長生,“閣老,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張方子,是從何來的?”
梅長生蘊默了一下,抬眼,凝望宣明珠須臾,撩袍向皇帝跪倒,“臣聽聞日前江公琮,伏闕告御狀,狀告下臣以權謀私草菅人命。”
皇帝忙道:“朕信卿家,快快平身。
“不。”梅長生眉眼寡漠,“此言並非空穴來風。臣領罪,有言向陛下陳情,請召江公入殿兩相對質。”
宣明珠猛然望向他,心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秋日的疾雨還在下著。
江琮被領到兩儀殿時,幾位太醫自覺退避,到偏閣去研究方子去了。皇帝上座御椅,宣明珠被皇帝賜座在身畔,下頭筆挺地跪著一人,正是梅長生。餘者,便是餘清明和方鴻羽。
江琮被軟禁多日,一見皇帝如見親人,撲通跪倒道:“陛下,江某終於見到您了!您可知大長公主把持宮闱,將我囚禁一一”
“放肆。”皇帝咳了一聲,“大長公主是奉朕之命,豈容你侮蔑?你隻道你此番進宮,所為何事?”
江琮一噎,扭臉瞧見身邊的梅長生,咬緊牙關指他道:“陛下,便是此子在揚州為禍百姓!草民已掌握人證,此番己帶進京來,便是受害人的六旬孀婦,清風鎮崔氏,請陛下聖心裁斷,萬不可受此子蒙蔽。”
“崔氏?”方鴻羽站在後方想起來,急忙替梅大人辯解道:“那本是個貪財不足的老妪,不足為信!陛下,此事不能怪梅大人.
梅長生微微側目,“子翠,不可失禮。”
皇帝面色微凝,轉頭看了姑母一眼,見她擱在膝蔽的手掌微蜷,轉而對梅長生道:“閣老,朕聽你說。”
梅長生道聲是,他知道她在直直看著自己,卻未抬頭,聲音清沉道:“一年之前,臣得知公主患血枯症,急求良方卻不得,便決定自己研究。臣召集考太醫院不中的醫學士--百二十人,尋民間各州名醫八十人,另派人搜集中原疑似血枯症的患者,安置在揚州梅氏名下的一白園,試驗藥方。”
這番話說罷罷,大殿裡寂無人聲。
連江琮都愣住了。
良久,皇帝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拿這些病人,試藥?”
梅長生面無神情地點頭,“是。”
“你不.宣明珠開口,她方才哭過,此時嗓音猶有些發啞,視線落在他胸口處,睫宇戰慄,“在庸子鄢那裡找到偏方了嗎?”
梅長生抬頭,衝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要做兩手準備。那是急方,如果無用,希望便寄託在這些人身上。”
他不能叫她出事。不管用什麼辦法。
“臣找到那些病人後,與他們籤訂契約,一旦同意,試藥過程中不準離去放棄,若因試藥造成.斃亡,撫恤其家人,蔭其三代子孫。”
試藥是個痛苦的過程,或因藥不對症,而對身體造成種種損傷。然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給子生的希望說服他們加入,再以利益相誘,這是個卑鄙的手段,梅長生知道。但是他隻能如此。
等到後來得知她是誤診,一白園裡第--階段的試驗已經完成,如此半途而廢有些可惜,梅長生便決定繼續下去。
“呵,契約?”江琮此時反應過來,冷笑道:“請問閣老大人,你這所謂契約,在大晉律中可能找到相關的例條?”
梅長生:“無。”
江琮睨目繼續追問:“那麼在此過程中,試藥者可有傷亡?”
宣明珠在座上聞言,捏緊手指,心疼地看向跪在眼前的人。一旁的餘清明張嘴似有話說,梅長生徑先道:“有。”
“試藥過程中,共計一死者十七人,昏迷不醒者三十人,高燒致殘傷者三人。臣均以造名籍冊,記載分明。”
他的眼眸烏黑無光,語氣始終很平靜,向座上拱手:“臣自知失德失行,不配為閣輔,願革職待罪,聽候陛下發落。”
“長.”.宣明珠再也坐不住地起身,方收的淚又流下來。
他是帝師的學生,他品性高潔,他從前最不悅以私法傷人的勾當,可為了她,他竟然做到這種程度。
他不但受了兩遭剜心取血的痛苦,還一直默默忍受著心裡的煎熬。而她對此一無所知。
梅長生微啟血色淺淡的薄唇,露出一點溫弱的笑,無聲地對她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這是他隱瞞她的最後一件秘密。
不告訴她,是不想她心上也同自己一般,套上沉重的枷鎖。
天下人做不到的事,為了她,他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韪,試試看。
事情做下就是做下了,他不悔。
若無江琮死纏緊咬,挖出了一根線頭,這件事,梅長生可以隱瞞一一世。不過事既發了,這罪名他也不推脫,他認。
皇帝聽後震驚於梅長生的膽大妄為,然而轉念再一想,若無他在一年前未雨綢繆,他今日又豈能得方救命?
見皇帝久久不語,餘清明忍不住躬身道:“陛下,試藥雖有死傷,然而草民以為,不能全算在梅大人頭上。陛下也知,血枯症這病本身便是致亡極高的,也許那些死者是為因病死,而非因藥死。”
“正是,”年輕人急切,方鴻羽接口道,“再說梅大人對受試者皆發下了巨額撫恤,那些病患知自己時日無多,吃藥還有錢拿,他們都是自願的啊!”
江琮聞言冷笑,“一句自願,便能抹殺梅閣老殺人的事實了嗎?那是不是以後富人以利相誘,買良民做些不法勾當,人死再用錢抹平,過後再拿出籤契證明他們自願,就能太平無事了呢?梅閣老此前於大理寺掌晉律,更該明白國法與私行的分別,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法,梅大人,您才博學廣,江某此言可是?”
梅長生不語,那頭卻也沒有低下去。
素有辨才的人,從頭到尾隻是呈報事實,沒有替自己辯解過一一個字。
“陛下開恩吶。”餘清明與方鴻羽跪下,“梅大人此舉雖大悖世情,卻情有可原,並且此方-出,也可惠及後世“陛下。”宣明珠忽然下墀走到梅長生面前,與他並肩而跪。梅長生的臉色變了變,“殿下,你不必如此。”
“姑母這是做甚?”皇帝這下子驚得站起,連忙走下來扶她,“您這不是折侄兒的壽嗎,快快請起!”
宣明珠未動,清炯的眼眸望著梅長生,她看著這個清名性命為她皆可全拋的男人,含淚微笑上言:“本宮請旨,求陛下賜婚,我欲擇梅長生為驸馬,為我夫婿,有何罪黜,我與他--並承擔。
梅長生動色,“醋醋,你.”.
宣明珠握住他微諒的指尖,這個強大又易脆的男人,能為她遮風擋雨,卻也是要她用一生去暖的。
她當著眾人面直言不諱道:“我宣明珠要你梅長生,要定了你。
“哎呀。”皇帝拉不起姑姑來,急得跺了下腳,又因身子不支,晃了一晃,“方才朕是在考量,應當令梅閣老功過相抵,還是獎賞他救駕之功,姑姑,難道在您眼中,侄兒便是忘恩負義之人?”
他直身看向怔忡不解的江琮,冷談道:“你方才有一言不對,人命在於天,朕命卻不能聽天由運。梅長生潛心一年治出的藥方,未救得姑母,卻救了朕!於公,閣老對社稷有穩靖之功,於君有救危之勳,於私.”.
宣長賜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死灰般的心境,想起三郎為他流的數不盡的淚,一手拉梅長天,一手拉著姑母,將二人扶起。
“我對閣老,感激涕零。”
“陛下?”江琮心內駭恐難當,什麼叫做此藥救了陛下,難道陛下也患了、患了。
皇帝掃睫命人將江琮帶下去,正這時,劉巍趨步入殿:“陛下,藥煎好了。”
他打傘穿過殿下的雨簾,將藥司房按方剛熬出的藥端來。
那白瓷碗中冒著熱騰騰的苦氣,卻帶著生的希望。
宣長賜接過這一碗絕處逢生的藥,百感交集,“朕自小立志效法聖人治世,終究不是聖人,朕不懼死,卻貪生。若有罪,朕來承,梅閣老對宣氏有大功,於後世患此病之子民,更有救命濟危之德。”
他喝下那藥,而後竟以子侄禮,向梅長生躬身長揖。
梅長生神色哀矜,側身搖頭:“臣不敢當。”
他心裡自有一杆秤,方才認罪,並非因為江琮咄咄想逼,而是那些雖非他殺,卻死在一白園的性命,他始終記在自己身上。
“你當得起。”宣明珠將他的手握緊,“我知道,你執著於研制出成方,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一直傷感於母後病逝的事,所以你想找到治血枯症的方子,解我心結,是不是?”
梅長生目光水澤地微笑起來,醋醋知我。
宣明珠亦伴他微笑,這個人,還是不喜歡說表功的話,可是她已能明白他的心。
她轉向皇帝道:“恭賀陛下轉危為安。那,我方才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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