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靜了下來。
司禮監掌印馮英恭敬遞來一杯碧螺春,茶煙嫋嫋,暈在皇帝眼周,將他神情掩得十分不真切。
“此事再議....”
復又掀起眼睑盯著朱謙道,“謙兒,朕聽聞軍器監出了事?”
朱謙面色沉靜,“回父皇,兒臣實驗了一批新的炮火,其中出了些岔子,傷了五個人。”
朱珂逮著機會攻訐道,“七弟,術業有專攻,七弟不懂此事,就不要擅加幹涉,將此事交給軍技師便可,何必一意孤行。”
皇帝瞥了朱珂一眼,朱珂連忙閉了嘴。
這一場議事無疾而終,出了御書房,王欽卻因泰山封禪一事,急於與朱謙商議如何應對,卻見這位王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夜裡朱謙並未回府,他留在了軍器監的公署,原想查看設計圖紙,卻怎麼靜不下心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他已安排密衛去查沈妝兒與王欽的過往,平心而論,做這種事於他而言是一種恥辱,可他實在好奇沈妝兒與王欽是否相識,是否有他所不知的過往,這個念頭一起,便在他腦海發酵,如同藤蔓一般攀升盤旋,佔據了他所有的感官與思緒。
昨日沈妝兒神情坦蕩,瞧模樣是不知那雨裳為何人所贈,否則她絕不會將之帶入他眼前來。
這麼一想,朱謙心裡好受多了。
過了一日,暗衛將所查的信息均遞到他手裡,他神色陰鸷地盯著那些紙條,一條條翻過去,並無任何沈妝兒與王欽相識的痕跡。
要麼是王欽覬覦沈妝兒的美貌,要麼是王欽將痕跡抹滅個幹淨。
隻是,以他對王欽的了解,他絕非貪圖美色之人,那麼一定發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更何況,還有那句“煜王妃當不是撒謊之人”,以及將王笙發落去莊子,以此種種,無可辯駁的證明,王欽是處處護著沈妝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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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憑什麼讓旁人來護?
雙掌一揮,將那些紙條悉數掃入拳中,捏得手背青筋畢現,片刻後,攤開,掌心隻餘齑粉。
“繼續查!”
眼神裡滲出的陰鸷,幾乎要將溫寧嚇退。
“去安排一下,我明日要見王欽。”
*
天際拂過一些模糊的雲團,陽光漸漸消沉下去,悶熱的風灌入天井,掀起那身仙鶴官袍。
王欽立在天井一側,手撫觸著越過石欄的那片綠茵茵的荷葉,
“王爺所說我盡量周旋,不過你也知,戶部尚書霍林鳴是六王的人,他勠力從中作梗,興許還要費些心思。”
朱謙站在他對面,玄色的王服,白皙的俊臉,哪怕是在這明晃白日下亦褪不去那渾身的冰冷,那張臉在光芒裡呈現出瓷白色,俊美的非同凡人。
“再過半月我便要離京,此次軍演關乎國祚,關乎北境十四州百姓安危,這筆銀子戶部必須撥,霍林鳴無非是覺得數額超出了預算,以此為借口攔截,逼我削減軍器監的軍費,我不會答應。”
滿滿一片翠綠蕩漾在眼前,一朵粉荷隨風笑彎了腰,往王欽手畔側來,粉嫩的花瓣極為嬌豔,仿佛觸碰一下便要褻瀆了似的,撲面而來的昳麗,近在遲尺,王欽手伸到半空,不由自主想要撥弄那金燦燦的花蕊,也不知想起什麼,終是頓了下,收回了手,背在身後,遠遠觀賞,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王爺何不讓步,先把軍演辦好,回頭再論軍器監的事?”
朱謙將他的動作收入眼底,眸微的一凝,想起那件雨裳,隻覺心裡吞了隻蒼蠅般難受。
“我一直很好奇,王大人驚才豔豔,為何在眾多皇子中選擇幫我?”
王欽眼色一頓,仿佛有一抹狐狸光影從他眼底一閃而逝,快的讓人抓不住。
他抬目,看著朱謙,凝視片刻,答道,“昌王好大喜功,並無真才實學,六王自負聰明,卻是些小聰明,並無大智慧,其餘皇子或無能,或無心,或遊手好闲,唯有殿下,胸有韜略,文武雙全,無論才智與手段,皆能鎮得住各位皇子,亦能守好這片江山。”
朱謙漆黑的眼底並無任何情緒,幾乎是漠然的如同陷在深淵的潭,
換做以前他或許會信這番話,可現在他卻認為,或許王欽之所以選擇他,與沈妝兒不無關系。
他克制著,將指甲深深嵌入肌理,來掩飾那抹憤怒與嘲諷。
諸多情緒在心口滾過,最後化為一絲笑睨,
“王大人可知我母妃豔冠後宮,為何我從不讓她爭寵?”
王欽神色未動,
朱謙眼神投過來時,薄如刀刃,“王大人又可知我為何娶沈氏?”
王欽心尖微的一顫,臉色有些恍惚。
朱謙盯著他清潤的臉,不放過他一寸一釐神色,一字一句道,
“韜光養晦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任何強勁的勢力來掣肘,包括你王欽...”
話落,朱謙轉身往穿堂門口邁去,清冷的嗓音消融在花香裡,
“我們合作到此結束。”
王欽看著那道修長的背影,錯愕轉瞬即逝。
思遠打內間邁了出來,躬身立在他身側,注視著朱謙離去的方向,
“主子,煜王有些不對勁。”
“是不對勁。”王欽神情收了回來,臉色淡的如煙雲。
看向面前那池荷花,緩緩開了口,“他或許發現了雨裳之事....”
思遠神色大變,驚慌失措道,“怎麼可能?屬下做的極隱蔽,不可能被人發現的。”
王欽倒是平靜得很,負手立著,神色淡漠,“隻要是人做的,便不可能毫無痕跡....”
見王欽一臉篤定,思遠頹然泄了氣,“那您打算怎麼辦?”
王欽輕輕捏住那片荷葉,緩緩眯起眼,“不怎麼辦,如果讓他知道有那麼一個人存在,或許他會對她好一些,而不是如眼下這般怠慢,隻要能幫上她,我不介意做這個惡人....”
他神色太淡了,眼角深處那抹落寞如同困在枯井的死水,濃得化不開。
思遠又是心疼,又是吃驚,“您就不怕煜王因此苛待煜王妃,適得其反嗎?”
“不會,”王欽道,“真正有擔當的男人,遇見這種事,隻會反思自己為何沒做好,而不是將無能與過錯宣泄在妻子身上,若朱謙真是這樣的人,他就配不上她。”
朱謙回到王府時,天色將暗未暗,將將落了一場小雨。
心頭的怒火總算因摒棄王欽而得到了些緩解,卻猶不解氣,先把眼前困局解決,再騰手收拾他。
溫寧今日跟著朱謙去見了王欽,將二人對話聽了個清楚,他眉心緊蹙,湊近問道,
“那經費的事怎麼辦?沒了王欽幫忙,咱們想要讓內閣審批那道折子,難上加難。”
朱謙驀地呼出一口戾氣,抬眸冷笑道,“你以為沒了王欽,本王就左右不了內閣了嗎?”
“我已有法子...”
溫寧見朱謙神色平靜,仿佛勝券在握,也跟著放心下來。
朱謙起身入內室換了一身直裰,前往後院。
下過一場雨,暮色微涼,夾雜著些水草氣息。
朱謙沿著水邊石徑來到天心閣,沈妝兒果然坐在敞軒的長幾後,身上套著件雪白的裙衫,梳著高高的飛天髻,露出一截雪白如脂的脖頸,冰肌玉骨。
長睫濃密翹起,那雙眉眼極是動人。
倏忽之間還未想好與她說什麼,隻靜靜凝睇她。
也不知在翻看什麼,她神色甚為專注,衣袖被卷起,露出皓白的手腕,纖纖玉指執著一細筆狼毫,一筆筆落在紙端。
有了上回的經驗,朱謙不敢擅自叨攪,踟蹰片刻,便輕輕扣了扣門框。
沈妝兒聽到動靜,扭頭一瞧,剪裁得體的玄色直裰襯得他長身玉立,他素來不苟言笑,此刻眉眼雖未笑,卻也褪去了平日裡那肅殺之氣。
敞軒本夠寬敞,卻因他身形挺俊,立在其中,顯得逼仄。
“王爺...”她將筆擱下,起身輕輕納了個福,“王爺來得正好,這兩日王爺忙得不見蹤影,針線房的人一直沒能遇著您,眼下好不容易來了,便讓嫂子們給您量量身,提前預備著秋衫。”
朱謙聞言便知沈妝兒誤會了,那日在馬車裡,他是想給她多裁幾身,並非埋怨她沒給自己裁,搖頭走過來,坐在一旁羅漢床上看著她,“不必了,王妃給自己裁便是。”
目光落在長幾,借著玉色的燈芒瞧見那裡疊著一摞賬冊。
府上的營收都交給她管著,朱謙也不多問。
“我正有一事想請王妃幫忙,”
沈妝兒露出訝色,親自替他斟了一杯峨眉毛尖,隔著小案坐下,“王爺請說。”
朱謙扶著茶盞道,“戶部尚書霍林鳴扣著軍演超支的折子,意以此削減軍器監的經費,我想請王妃自請削衣儉食,捐獻銀子用於軍演,以彰大晉軍威,震懾敵軍,隻要王妃領銜,昌王妃必定追隨,昌王一派的臣工女眷也會效仿,我再安排御史彈劾戶部尚書,輿論之下,他必定票擬折子,且若事態發展順利,我或許有望將這個戶部尚書拉下馬,不知王妃肯否?”
平心而論,這個要求並不難,沈妝兒沒有理由不答應,隻是,
“既是內閣的折子,你怎麼不找王欽?”
此話一出,如同給朱謙腦門一擊,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心,呼吸都凝滯了,聲音放得很輕,
“王妃為何這般說?你了解王欽?”仿佛面前有一層五彩的泡沫,嗓音大些便會戳破它似的,
沈妝兒無語地睃了朱謙一眼,語氣含著嘲諷,“我哪裡會了解他?他不是王爺的心腹肱骨麼?”
前世王欽可是朱謙登基的不二功臣,朱謙平定四海後,便將王笙接入皇宮,幸在她死的早,否則王笙有王欽撐腰,遲早能將她趕出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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