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謙冷眼觀察二人神色,默默押了一口茶。
岑妃再道,“依臣妾之見,沈氏既然無心當這個太子妃,倒也不必強求她,如此,陛下既不用失信與人,也不顯得太子非求她似的。”
這話一出,皇帝笑容僵在臉上,定定注視著她,眼神裡的笑色一瞬間褪去,化為冰刀子斬落下來,“你說什麼?”
岑妃也察覺到皇帝有些不快,隻是她心中更憋了一肚子火,恁色解釋道,“陛下,謙兒待她多好,成婚三年不曾納妾,她竟是不知好歹敢當眾提和離,她對謙兒到底有沒有心,是不是仗著救駕之功便可為所欲為?”
皇帝眯起眼,大致明白了,岑妃這是與沈妝兒生了嫌隙,不僅生了嫌隙,怕也不喜沈妝兒,同樣一樁事,愛護她的人會琢磨,為何會和離,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不愛護的人便覺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岑妃這是護犢子。
能理解岑妃的心情,卻不敢苟同。
“岑妃啊...太子妃一向謙恭溫順,不是小肚雞腸之人,更不是囂張跋扈之輩,她提和離,一半原因是因於子嗣無功,另一半嘛,”
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兒子,語氣重了幾分,“便是你兒子輕慢了人家,太子妃寧願擔著冒犯天威的風險,也要提和離,猶可見,她對謙兒有多失望....”
皇帝說到這裡,忽然嘖嘖幾聲,納悶問馮英,
“朕隱約聽說昨日太子妃在宮中受了氣,可有此事?”
馮英暗暗朝岑妃看了一眼,昨日鹹福宮的事他有所耳聞,隻是他這個人侍奉御前多年,曉得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更況且,有些事不能由他來說,隻得僵笑道,“略有些小姑娘嘴快失言,不過奴婢已處置了....”
朱謙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知道是時候開口了,便接話道,
“母妃,兒子聽聞昨日午宴後,您將太子妃帶去鹹福宮,可是說了什麼?”
皇帝聽了這話,看了一眼朱謙,再次看向岑妃,臉色便銳利了幾分,
岑妃察覺朱謙大有替沈妝兒張目的架勢,臉色又青又白,下不來臺來,
“我不過是提點她,要她給你孕育子嗣,哪裡就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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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朱謙神色不顯山露水,語氣卻是不依不饒,“母親可否將原話一字不差道來?”
岑妃身子一顫,險些直不起身來,怒火竄至眉心,隻是很快又被她給壓制住,這可是御前,不是鹹福宮,她不能跟朱謙理論,於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幾分慘淡的冷笑,
“謙兒,母妃不過是為你子嗣著想,語氣是急了些,話雖不中聽,卻在理,”暗暗瞥了一眼皇帝,添了幾分底氣,“你已被立為太子,子嗣關乎江山社稷,難道不該急嗎?”
“急您就往她心窩子上插刀?”朱謙語氣冷了幾分,“滿城皆知九月初四,她急喚兩名太醫把脈,心緒一度崩潰,您身為我的母親,不體諒她也罷,怎能在此時,在父皇壽宴之際,擅自做主與我立側妃....”
“謙兒你....”岑妃氣得眼眶泛紅,手顫抖地指著他。
皇帝旁觀半晌,輕輕哼了一聲,擺擺手,“謙兒,不得無禮...”旋即目光涼涼看著岑妃那揚起的手指,岑妃察覺到皇帝的視線,驚得連忙收回,臉色又脹又紅,
朱謙雖是她兒子,已是儲君,她指著朱謙,大有不敬儲君之嫌。在皇家,君臣之禮大過親情。
皇帝這個時候顯出了身為帝王的老辣,他仍是一臉平靜,彈了彈衣襟前的灰,
“岑妃,據朕所知,沈氏侍奉你十分的周全,宮人曾報,有一回謙兒前往邊關,她隔一日便入宮一趟,不僅給你調香,鑽入小廚房替你做膳食,甚至還替你孝敬皇後,打點各宮人情往來.....”
岑妃聽到這,呼吸微微一滯,略有幾分心虛,隻是很快她又找到了底氣,“陛下,臣妾正是因她此前孝順,遂給她留了三年時間,三年無子,必當納妾,乃皇家規矩,陛下難道不為謙兒子嗣考慮嗎?”
皇帝歪了歪身子,打量著她,並未回她,而是問道,“所以,岑妃今日前來,目的何在?”
岑妃收斂了情緒,伏低再拜,
“臣妾認為,賜下和離聖旨,再額外賞賜於她,以彰她救駕之功,也不委屈了她。其二,首輔之妹王笙姑娘性情賢淑,家世優渥,自小由王老太君教養長大,熟悉世家家譜,又與謙兒青梅竹馬,才貌雙全,可堪太子妃之任。”
“陛下,這幾日臣妾召那王笙入宮,考量過她見識才學,當真是無可挑剔,那王笙就在殿外,陛下可瞧上一眼?”
“哦?”皇帝語調微揚,意味深長地笑了下,那笑意卻不及眼底,
他總算明白沈妝兒為何要和離,朱謙在失去後方知珍惜,而岑妃呢,自始至終不曾瞧得起這個兒媳,沈妝兒日日討好他們倆,依然沒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再加上沒能懷上孩子,令她心灰意冷,是以在他金口玉言下,破釜沉舟提了和離。
秋光明澈澈地照進來,映得皇帝眉眼呈現一片冷白色,眼尾壓著,帶著銳利。
岑妃無端生出幾分心慌,自忖一字一句均說到要害,皇帝一向以大局為重,沒道理不答應。
可她錯就錯在,她未能切身體會,一代帝王在最絕望的時候,沈妝兒的出現給他帶來的震撼,那種震撼隨同被刺殺的恐懼與陰影永遠刻在心底,每每噩夢襲來時,她與劉瑾忠貞果敢的眼神,便成了他最好的救贖。
於公,沈妝兒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她還年輕,往後的路還長,誕下嫡長子是遲早之事。
於私,他現在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負沈妝兒,那不僅是不把太子妃當回事,更是蔑視他的帝王之威,一個真正以他為重的妃嫔,不該與他一道對沈妝兒生出感激嗎?岑妃對他有幾分真心,可見一斑。
御書房內靜謐無聲,唯有秋風撲襲,掀落一地宣紙,馮英連忙回了神,輕手輕腳將宣紙拾起,又趕忙奔去窗下將窗牖給合上,他站在秋陽下,揩了揩額尖的汗,溫溫吞吞躲得遠些。
皇帝沉默許久,笑意自唇角綻開,“看來,岑妃對朕先前的賜婚,極是不滿....”
岑妃心神一凜,這才意識到,她否認沈妝兒,便是否認皇帝賜婚,後背登時滲出一抹涼意,連忙磕頭道,“臣妾不敢,臣妾隻是覺著,強扭的瓜不甜,太子臉面要緊.....”
皇帝將案頭的鎮紙挪了挪,壓在那疊宣紙之上,煞有介事點頭,“嗯,也對,岑妃身為太子生母,乾綱獨斷,越過皇後,太子,宗正寺,將太子妃人選定好,想來朕瞧與不瞧,已無關緊要....”
岑妃大驚失色,唇上的血色頓時褪得幹幹淨淨,嬌軀一顫,猛地癱在地上。
皇帝這話何意?這是將大不敬的罪名扣在她頭上。
責她無視宮規,越俎代庖,不敬帝後。
事實上,這些年,宮裡皇子公主的婚事哪一個不是生母在操心,皇後除了對養子朱珂上心,其餘皆是做做樣子,過問兩句便可,皇帝這麼說,無非是給她栽罪名,替沈妝兒撐腰。
岑妃勉強撐起身,臉色慘白,好半晌方擠出一句,
“臣妾不是這個意思,臣妾知罪了....”
再糾纏下去,隻會適得其反,朱謙與皇帝的態度,她已明了,算盤落空了。
皇帝按著鎮紙,目中冷光爍然,慢聲開口,“岑妃,冊封太子在即,朕為了太子臉面,不處置你,但朕有一話告訴你,朕隻認沈氏這個太子妃,這句話何意,朕不妨再給你解釋一下,昨日朕立太子,沈氏居功至偉,你若不想要這個太子妃,朕也可將立太子的旨意收回,你明白嗎?”
一字一句,極輕,卻如雷霆萬鈞砸在她腦門。
岑妃聞言心口湧上一股血腥,眼底那抹盛氣徹底被拔空,整個人恹恹的撞在柳姑姑身上,再也吐不出聲響來。
皇帝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至於那王笙....”
朱謙在這時接過話,拱手道,“父皇,可否將王笙交給兒臣來處置?”
皇帝十分信重王欽,必定看著王欽面子,從輕發落。
王笙數次興風作浪,他決不能放過。
皇帝沉默了下,嘆道,“成吧,交給你處置....”
擺擺手,示意他們母子退下,卻見朱謙跪著一動未動,“怎麼,還有事?”
朱謙俯身拜道,“父皇,子嗣一事,還望父皇給兒臣與妝兒一些時間,兒臣一定....”
皇帝涼涼打斷他,“老七,你是不是想的過於遠了些,眼下先把人哄好再說,人家可不一定樂意跟你過日子....”
原先也認為沈妝兒是一時衝動,可今日岑妃鬧這一出,他恍然明悟,沈妝兒怕是動了真格。
朱謙被皇帝這話一堵,悶悶地吐不出氣來。
*
片刻,岑妃一臉土色從御書房出來,王笙已等得心急如焚,望見她連忙迎上去,見岑妃神色狼狽,心猛地一沉,“娘娘....”
岑妃心情復雜看她一眼,空嘆了幾聲,王笙頓時明了,心跟著落空了。
朱謙緊接著跨出門檻,掃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王笙身上。
那涼涼的眼神如同一陣秋寒罩了過來,王笙沒由來打了個寒顫。
朱謙先吩咐身後一宮婢道,“送岑妃娘娘回宮。”
岑妃被宮人與柳姑姑攙著先行離開。
王笙不甘地看著岑妃蕭索的背影,回過眸來,眼淚怔怔望著朱謙,“太子殿下,臣女....”
朱謙無心聽她說道,挪開視線,張望前方明湛的秋空,嗓音發寒,
“來人,王笙無詔入宮,禍亂宮闱 ,給孤拿下,送去東廠待審!”
王笙眼眸駭然睜大,回想自己為躲王欽追查,不敢投拜帖而託王夫人掩飾身份入宮,反倒成了朱謙拿她的罪名,機關算盡,最後淪落成罪女,這輩子名聲徹底敗盡,一口血從嗓間溢出,直直栽倒下去。
東廠內侍當即湧上,幹脆利落將人給拖走。
朱謙冰冷地看著王笙的背影,暗衛查到王笙入宮那日,假託身份拜訪寧貴妃,雖然事後寧貴妃補了一道手令與手牌,但此事依然給了他一個現成的把柄,禍亂宮闱的罪名,可輕可重,如今他是監國太子,還不都是他一句話的事。
他大步朝鹹福宮邁去。
岑妃身子虛弱,又受了氣,一路行得慢,待回到鹹福宮,方發現朱謙一身絳紅太子常服立在廊蕪下,面如冷玉,外罩寒霜。
岑妃這一路被柳姑姑挑撥,心中對朱謙生出不滿,若非他當著皇帝的面質問,她何至於被皇帝數落,連貴妃的封號也落了空,她一向對朱謙極是疼愛,不成想今日被兒子拆了臺。
隻是,心中再怒,也看得出來,朱謙先她一步回來,怕不是好事。
她盡量壓住怒色,冷聲問,“你怎麼來了?”
朱謙朝她施了一禮,目光挪向她身側的柳姑姑,柳姑姑對上他犀利的眼神,忍不住瑟縮地垂下眸,
朱謙目若寒潭,慢慢牽動著唇角,
“聽聞柳姑姑曾去煜王府,挑釁過太子妃?”
柳姑姑惶然抬眸,不假思索辯駁,“沒有的事,太子殿下,老奴豈敢挑釁太子妃?實則是太子妃....”
話未落,朱謙斷聲喝道,
“來人,將她當庭杖斃。”
柳姑姑石化了,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看著朱謙滿臉不可置信,待瞧見兩名小內使急撲過來,拽住了她,方嚇得面無人色,朝岑妃求助,“娘娘,娘娘,老奴跟了您幾十年,您快些救奴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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