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低聲道,“主子,屬下實在不明白,您為何打平章郡主的主意?她連太子妃都不做,怎麼可能給李家做填房?”
朱珂眼底閃過一絲幽黯,眯起了狹長的鳳眼,“原先不可能,很快就可能了...”
沈妝兒出嫁李家隻是幌子,將這個風聲放出,隻是他計劃的一步。
沈妝兒於他而言,不僅僅是一個貌美的女人,更是一張護身符。
他已布下天羅地網,等著沈妝兒乖乖投入懷抱。
臘八過後便是年,各府都忙著準備年貨,清點賬務收成。
沈妝兒名下的鋪子莊子,也到了要收賬的時候,銅鑼街的兩個鋪子歸雋娘管,一應賬目十分清晰,每月按時送銀子回來,雋娘心思通透,行事潑辣,沈妝兒幹脆派她去各地收租查賬,再遣兩個厲害的婆子護衛跟著,周全齊備。
沈家到了年底,卻不太好過,這些年沈家的營收一年比不上一年,親戚卻越來越多,光年節禮便是大大一筆開支,沈妝兒和離後,吃穿用度都在公中,曹氏雖大方,沈妝兒卻過意不去,她手底下的莊子鋪子每月都有進帳,皇帝給她那筆黃金,又存入了皇家名義下的錢莊,每年還有利息可拿,她如今是沈家最富裕的人,沒道理看著家裡艱難,自個兒過逍遙日子,尋了機會,悄悄塞了兩千銀票給曹氏,用於過年的開銷。
曹氏曉得沈妝兒的性子,也沒推拒,“就當公中借你的,回頭有了盈餘再還你。”
沈妝兒笑著應下。
沈瑜要趕在年底交出新編的史書,已二十多日不曾回府,他吃住都在國子監的史館,連外頭發生了冰災都一無所知。沈妝兒派人去探望過他,得知一切安好便放心下來。
後來又下了一場雪,隻是並不如先前那般狂肆。
雋娘跑了一圈回來,交了六千兩銀票至她手中,隆冬嚴寒,皮子鋪收益很好,又狠狠賺了一筆。
“年底還能賺一波,”雋娘是個生意經,一雙漂亮的眸子烏溜溜轉,“奴婢已想好了,趁著年關,將庫房清了,奴婢前幾日搭上了一條商隊,打算運一批蜀錦進京,明年開春賣綢緞。”
沈妝兒對她是滿眼裡欣賞,“我看,你留在這裡給我看鋪子屈才了,這樣,明年我打算去一趟宜州,你跟著我去,咱們去幹大事。”沈妝兒對於如何盤活宜州,已有了初步的構想,如今渾身鼓著勁,欲欲躍試,
“對了,雋娘聽雨,你們二人幫著我將年關與年後開支粗粗算了下,看看,除了必要開支,還能抽出多少銀子來,我另有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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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雨連忙去梢間開櫃子將賬冊抱來,二人坐在窗下借著一盞宮燈,仔細盤算。
這是臘月二十的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屋子裡又冷又悶,沈妝兒吩咐小丫頭將窗開出一條縫,沁骨的寒風滾進來,一下子撲在她面頰,她一時受不住,嗆了一口寒氣。
暮色四合,明熙苑四下如蒙了一層青煙,沈妝兒倚在窗下,往洞門方向瞥了幾眼,黑漆漆的,什麼動靜都沒有,轉過身坐下來安心翻書,不知怎的,下意識又透著那條縫朝門口望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心靈感應,一道身影從月洞門下幻化出來。
緊接著響起婆子驚天動地的哭聲,
“郡主,咱們老爺犯事了,被抓起來了,都沒機會說話,直接進了刑部大牢!”
這一聲吼,如平地起驚雷,在沈妝兒腦門炸響,她陷入一片空茫茫的震驚中。
爹爹一書呆子,能犯什麼事,是不是弄錯了...
一定是弄錯了!
沈妝兒木了一瞬,恢復冷靜,二話不說下了塌,換上郡主品階大妝,直往外奔。
闔府驚動,院子仿佛一下子活過來似的,人煙陸陸續續聚在垂花門,人人臉上交織著憂慮焦急與深深的恐懼,見沈妝兒神色過於從容,方稍稍緩了一口氣,
“妝兒.....”
沈妝兒來到門口,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容,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無力感,到底犯了什麼事能直接扔進刑部大牢?
這一瞬,仿佛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膽子很重。
不能慌,不能亂。
先入宮求見皇帝,若皇帝不見,便去燈市尋劉瑾,總有法子。
沈慕提出同行,卻被沈妝兒拒絕,
“兄長,二伯父不在家,弟弟們還小,沈家還需要你撐著,你放心,會沒事的....”
最後一句話,帶著篤定,是寬慰家人,亦是給自己鼓勁。
沈妝兒冒著嚴寒,坐上馬車,遣護衛飛快往皇宮奔馳。
這一路,她腦海閃過太多念頭,上回楊三郎出事,消息很快傳出來,是殺人罪。
可這一回,爹爹是因什麼緣由入獄,刑部的人並未透任何口風,婆子隻知道人進了大牢,其餘都不清楚,仿佛極為隱晦。
她總覺得以爹爹的為人,不可能犯什麼大錯。
一時心緒還算鎮定。
隻是到了宮門口,她遞上牌子請見皇帝時,卻被侍衛給拒絕,
“郡主,陛下在忙,誰也不見。”躲開她的眼神。
不尋常!
沈妝兒心一下子滑入冰窖,“是因我爹爹的事嗎?”
侍衛不敢看沈妝兒,尷尬地擠了笑容,“屬下不清楚....”
沈妝兒臉色一片黑青。
是什麼事,連皇帝都在避諱她。
高高的宮牆如矗立在天地的巨人,將陰霾沉沉壓在沈妝兒心底。
心中積聚的不安,一瞬間蜂湧而上,寒風侵入肌膚,將一張俏臉凍得通紅,她卻渾然不覺冷。
“姑娘....”
今日作陪的是雋娘與聽雨,雋娘穩穩扶住她的身子,
“姑娘,情形不太好,不若咱們分開行動?”
“好。”沈妝兒定了定神,望了望巍峨的宮門,肅然道,“聽雨,你去過燈市,你去給劉瑾報信,雋娘隨我去刑部。”
就在她要轉身的片刻,宮門緩緩被推開,一大片火光跌入眼底。
漆黑的甬道被火把烘得通明,當中一道身影,一身火紅的飛魚服,醒目又鮮明,他一步一步,沉穩地朝她走來,克制著三步的距離,在她跟前落定,
“郡主,請隨我來。”
沈妝兒瞧見劉瑾,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
“劉瑾,麻煩你了....”
話未說完,卻發現劉瑾眉頭緊蹙,一雙漆黑的眼藏著幾分擔憂。
沈妝兒臉色怔了怔,有些茫然和不解。
劉瑾抿了抿唇,側身一讓,語氣又軟和幾分,“陛下正在奉天殿召見大臣,殿下抽身不開,吩咐我帶您入宮。”
劉瑾從不替朱謙說話,今夜卻替他做人情,什麼意思?
沈妝兒越發覺得不對勁,卻顧不上多想,讓聽雨與雋娘在宮外候著,她迅速跟著劉瑾入宮。
劉瑾擔心沈妝兒承受不住,一路上並未多言,徑直將她帶入奉天殿後殿,沿著甬道,進入一個極小的暖閣,等她邁入,迅速將門一掩,轉身立在她跟前,語氣低沉,言簡意赅道,
“郡主,沈大人涉嫌影射先皇篡位....”
沈妝兒聞言臉色倏忽一白,纖瘦的身子一瞬間顫如紙片。
先皇乃大晉的開國皇帝,他的女兒曾嫁前朝太子為妃,太子繼位不久病逝,留下襁褓裡的嬰兒登基,先皇便成了攝政上柱國,彼時,四境烽煙不斷,主少國疑,先皇頗有謀略,朝中有不少大臣屬意先皇取而代之,先皇不肯,為避朝臣,遂帶兵出徵,待他斬殺一伙強豪,京城傳來噩耗,幼帝與太後葬身火海,群臣舉太後遺詔,迎先皇登基。
先皇氣急,但攝於形勢,登基為帝,改國號為晉。
先皇回京第一件事,便是查起火緣由,最後發現竟是自己一心腹所為,心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目的在給先皇鋪路,事成後,他便自刎於宮門前以謝罪,即便一切證據證明與先皇無關,但民間還是有傳言,先皇是篡奪帝位的亂臣賊子,先皇因此耿耿於懷,一年後病逝長安宮。今上登基後,勵精圖治,帶領一幫悍將平定四海,還了百姓太平,那樣的傳言才漸漸消弭。
爹爹雖有幾分文人意氣,卻絕不是糊塗之人,怎麼可能在編史的時候,影射先皇呢?
如此罪大惡極的罪名,難怪連皇帝都不肯見她。
沈妝兒絕望地閉上眼,身子往後撞在牆壁,渾身如同墜入冰窖裡,骨頭縫裡的冷氣直往外冒,她身子輕顫了一下,又在一瞬間繃緊,艱難地抬起眸,問他,
“我能做什麼?”
好歹經歷了生死輪回,沈妝兒比劉瑾想象中要鎮定。
他眼底閃過一絲疼惜,默了片刻,道,“殿下讓您在這裡等著,其他一切交給他。”
沈妝兒愕然,怔愣著一動不動。
小暖閣的光芒不絢爛,不冷清,十二盞宮燈整整齊齊羅列在頭頂,沒有風,沈妝兒卻總覺得這些燈芒在晃,一點點搖落在地,搖落在心,她不知等了多久,仿佛煎熬,仿佛混沌,不知所以,直到一道短促的嗓音打破她紛亂的心緒,
“郡主,陛下將太子殿下與沈大人一齊打入天牢....”
第61章
奉天殿殿內, 群臣默立,氣氛壓抑凝重。
刑部尚書李慶宜,將所尋證據一一列出, 最後合上冊子, 與皇帝一拜,
“陛下,事情便是這般, 侍讀學士沈瑜,在新交上來的這冊史書中, 避前朝末帝名諱,卻不避先皇諱, 可見他含沙射影諷刺先皇,臣亦在國子監尋得他一些詩文,其中亦有給末帝避諱之處,證據確鑿,還請陛下治沈瑜及沈家之罪。”
當年那個替先皇除掉末帝母子的人,正是李皇後的嫡親外祖父, 先皇臨終感懷陳家功勞, 遺言立陳老先生外孫女李皇後為後,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年李皇後無子,皇帝卻依然保持她皇後尊榮的緣由。
刑部尚書李慶宜則是皇後之弟, 這些年李家與朱珂綁在一條船上,一向與朱謙水火不容。
皇帝單手撐在蟠龍寶座的扶手上, 闔目不言, 渾身上下透著無聲的威壓。
殿中, 一襲白衫的沈瑜, 已凍得發僵,他麻木地看著面前的地面,緩緩搖著頭,
“陛下,臣之所以對‘佑’這個字避諱,是因臣的父親名諱中有一個‘佑’字,至於不曾給先皇避諱,臣不知先皇乳名,是以不曾注意,歷代修史從不避乳名,此事臣不敢擅領,還請李尚書將證據拿來,給臣親自瞧一瞧,好辨一辨是不是臣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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