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兮十歲之後沒再見過方家的人,再見到是半個月前,機緣巧合下方老板得知陳媽病逝,陳爸為給陳媽治病欠人一屁股債,方家之後他們再沒找到過安穩工作,新洛鎮待不下去了,陳爸準備回老家山裡種地。
可陳兮還在這裡讀初三,前途雖然未知但光明可期。
方大善人看到營養不良瘦瘦巴巴的陳兮後潸然淚下,他豪情萬丈地拍著胸脯說暫時由他家來照顧陳兮,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方大善人再次行善,事情敲定,陳爸是沒法獨自出遠門的,恰好同鄉蔣伯伯也要回老家,等不及陳兮這學期結束,幾天前陳爸就帶著陳兮五歲的弟弟返鄉了,陳兮跟方老板約好了今天來接她。
方老板早就舉家搬到了省會荷川市,荷川離新洛鎮不遠,一個半小時車程就到了。
大小兩個都很能聊,半道上方老板給陳兮打包了一份三層牛肉漢堡和橙汁,到家的時候方老板聊得意猶未盡,陳兮頂著鼓囊囊的小肚皮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家裡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姐姐比你大一歲,念高一了,哥哥比你大幾個月,也是初三。”方老板在電梯裡介紹。
他家房子是兩梯四戶復式結構,當初來荷川買房時,他們考慮過買別墅。
但方老板兄妹三人,明目張膽的厚此薄彼最為致命。當家人方奶奶深思熟慮,她的拆遷款雖然是大風刮來的,但也怕被大風再刮走,老農民艱苦樸素才是正道,於是她大手一揮,還是一人一套樓房省事。
電梯門剛打開,就聽“砰”一聲巨響,陳兮本來就很少坐電梯,還以為電梯要墜,心髒跟著蹦了一下。
緊接著她就聽見有女孩兒怒吼:“方嶽,媽生條狗都比生你強,你就不是個東西,你那麼想跟那賤人過你就給我滾出去!”
方老板嚷嚷“怎麼了怎麼了”,著急忙慌奔出電梯。陳兮小短腿跟著,就見一女孩兒衝出入戶門,涕淚橫流聲嘶力竭:“你們都給我滾——”
吼著讓別人滾,結果她自己滾了。撥開擋道的方老板,女孩兒連電梯都不坐,奔著樓梯就衝。
方老板來不及多說,指著敞開的入戶門交代陳兮:“你先進屋裡,我待會兒就回!”邊說邊追上去,父女倆的大嗓門在樓梯間裡比劃出了刀光劍影。
陳兮遲疑半刻,還是聽話地走進了晃蕩的大門,直到這會兒她才看到女孩兒口中的“方嶽”。
客廳燈火通明,貴氣的明黃色調裝修讓屋子亮度提升到了極致,華麗的水晶燈下站著一個高挑清瘦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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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打著地暖,少年穿著單薄的淺色長袖T恤和長褲,T恤似乎被人撕扯過,領口垂得有點大,露出了一側寬直的肩膀和明晰的鎖骨。他額前碎發遮到一點眉尾,清俊臉龐上,一雙杏眼淡漠地注視著陳兮的方向。
陳兮愣了愣,一時失語。她餘光注意到方嶽垂在腿側的手上似乎有一抹紅,定睛望去,陳兮看清對方左手手背果然有道長至虎口位置的紅痕,紅痕在往外滲血,方嶽的腳邊竟然有一堆碎瓷片。
陳兮上前,剛想開口說“你手受傷了”,順便自我介紹一下,結果她才走兩步,就見方嶽盯著她道:“別過來!”
不是公鴨嗓,他的聲音磁性幹淨。
原來他並不像神情看起來那樣淡漠,他語氣中的慍怒不加掩飾,不知是不是錯覺,陳兮甚至聽出幾分針對她的嫌惡。
她初來乍到,也沒得罪人吧?
陳兮定住不動。
方嶽無視闖入的陌生人,自顧自走到茶幾邊,彎腰拎起隻垃圾桶,回到原來位置,他半跪下去將瓷片一塊塊撿了,速度不緊不慢,他全程低垂著頭,瓷片清脆的碰撞聲是偌大空間裡唯一的聲響。
撿完瓷片,方嶽就近去廚房衝洗了一下雙手,回到客廳後,他又從電視機旁的立櫃抽屜裡翻出一隻醫藥箱,自己給左手傷口塗了碘伏,纏好紗布,他低頭咬住一頭,完成打結,又慢條斯理將用過的東西整理好,把醫藥箱放回原位。
方嶽在上樓前終於側目看向陳兮,慍怒似乎已經在清掃和療傷的過程中自我平息,但還有少許殘留。他開口提醒:“以後離我遠點。”
情緒起伏聽起來不大,但陳兮現在確定方嶽對她的嫌惡不是她的錯覺,她嘴巴比腦袋快,脫口而出:“多遠算遠點?”
方嶽上樓的身形頓住,慢慢側身,正眼看她。
說都說了,陳兮眨眨眼,索性虛心求教:“有具體範圍嗎?”
話語中的故意成分同他的嫌惡一樣不加掩飾。
方嶽正經打量她,也正經給出回答:“現在的距離。”
從樓梯口到陳兮所在的位置,陳兮預估有十米,她點點頭:“好嘞!”
方嶽:“……”
客廳頂上中空設計,二樓看樓下一覽無餘,方嶽走到二樓,在玻璃護欄邊往樓下看,陳兮沒在原地站著,她東張西望一番,後退到了更遠的大門口。
大門一直沒關,她背著書包,靠在了門外。方嶽靜立幾秒,才插兜走回自己臥室。
樓梯間裡沒有聲音傳出,陳兮不知道方老板去了哪裡,多久才回,她貼門口站著,能蹭到屋裡的暖氣,一點都不冷。
但她不知道暖氣這樣流失會費多少錢,蹭了一會兒,她把大門輕輕碰上,沒關實,隻是蹭不到暖氣了,陳兮把雙手縮進袖子裡。
棉服袖子已經起絮,她百無聊賴地扒拉絮線玩兒,站久了費腿,她又蹲了一會兒。
就這樣蹲蹲站站,陳兮估摸過了快一個小時,終於把方老板等了回來。
方老板是獨自回來的,方茉義憤填膺地差點就要徒手弑父,方老板不敢兇女兒,又總覺得自己脖子涼飕飕的,方茉叫嚷著要跟她媽過,她媽現在住在方茉舅家,方老板隻能硬著頭皮開車將方茉送過去。
方舅舅不在家,方舅媽下樓接人的時候對著方老板一頓陰陽怪氣,方老板沒底氣回嘴,直到方舅媽陰得太上頭,口不擇言了一句:“方嶽也真不是個東西,好好的孩子就是被你給教壞了,現在跟你一個德性,他這麼對他媽,小心天打雷劈!”
方老板聽訓到這裡就不樂意了,正要梗脖子,方茉先他一步護短:“舅媽!”
方舅媽道:“我說他還說錯了?你個小沒良心的,不是你這幾天一直呼天搶地罵阿嶽?”
“我罵歸我罵,你怎麼能這麼咒他!”
“合著我是個外人,沒資格跟你同仇敵愾是吧?”
“我不是這意思……”
舅甥倆不搭理方老板,邊說著話邊回單元樓,方茉要弑父弑弟的憤慨也被舅媽三言兩語轉移開來。
方舅媽最後回頭給了方老板一個看廢物一樣的眼神,方老板訕訕,回來的一路上總覺得脖子抬不起來。
這會兒見到陳兮站在家門口,方老板打起精神快步過去:“你怎麼站外頭,不是讓你進屋等嗎?”
陳兮說:“我剛想要不要去找一下您。”
方老板松口氣,還以為是兒子把陳兮趕了出來,他想方嶽不至於這麼無禮,原來是陳兮等著急了。
“我把方茉送她舅舅家去了,剛才你見到的那個就是你方茉姐姐。”方老板推門帶陳兮進屋,沒掃見方嶽,他問,“你方嶽哥哥呢?”
陳兮說:“他之前上樓去了。”
聽她語氣完全不陌生,方老板以為兩個小孩兒已經認識,被打擊的灰頭土臉的心情這才好一點。
家裡恰好五間臥室,樓下兩間住方老板夫妻和方奶奶,樓上帶獨衛的主臥是方茉的。剩下兩間臥室其實算一套,開發商設計的初衷是長輩房和寶寶房連在一起,方便長輩照顧孩子,兩間臥室有相通的一道門,共用的衛生間在臥室外面。
寶寶房後來被用作客房,家裡有親戚朋友過夜就住這兒,隔壁方嶽是男孩子,也不怕不方便。
現在寶寶房收拾出來給陳兮住,方老板說房間有點小。但陳兮感覺這間臥室跟新洛鎮的出租屋面積差不多,出租屋住四個人,這間臥室隻住她一個。
方老板指著書桌邊上那道小門,壓低聲音說:“你方嶽哥就住那兒。”
陳兮也學著壓低聲音:“隔音不好嗎?”
方老板就喜歡陳兮這種又乖巧又精怪的勁兒,樂道:“是啊是啊,隔音太好的話寶寶晚上哭鬧都聽不到。”直接幫造房子的開發商找了個借口。
陳兮明天要早起,方老板沒跟她說太多,介紹完衛生間,叮囑她早點睡後就下樓了。
陳兮抓緊時間簡單洗漱一通,重回臥室,她坐在床上環顧四周,沒有半點困意。發了會兒呆,她翻出書包裡的周記本例行記錄。
夜深人靜,臺燈下,起初隻有她筆尖落在紙上的細微聲響,後來她似乎聽到“嗒”的一下,是什麼東西擱在桌上的聲音。陳兮看向書桌前的這堵牆,牆的另一邊也是張書桌嗎?陳兮又看向那道小門,門縫底下滲出亮堂堂的光。
陳兮靜靜將周記寫完,收筆的同時,門縫底下的光也消失了。
已經完成的周記開頭有膠帶紙粘過的痕跡,有兩個字被撕去,又填上了新鮮的筆畫——
“2011年的第一天,挺安寧的。”
第3章
陳兮不認床,這一晚她睡眠質量不錯,生物鍾五點鬧醒她,房子裡靜悄悄,方老板和方嶽應該不會這麼早起,她爬起來翻了一會兒書,六點半左右的時候聽見地板上走路的聲響。
是方嶽,出臥室去了衛生間,接著下樓。
陳兮看向窗外,冬日的六點半,天色還是黑的。她繼續看書,七點左右才走出臥室。
樓下不見方嶽,方老板打著哈欠,頂著雞窩頭讓陳兮吃早餐。餐桌上一堆打包盒,熱氣騰騰香味四溢。陳兮不拘謹,吃飽才算完,她放下筷子的時候方老板才走出洗手間,人又變成了一副富貴帥叔叔樣。
方嶽八點從外面回來,家中無人,餐桌上有幾樣沒拆封的早點,已經沒什麼溫度,他衝完澡下來,將這些早點放微波爐裡加熱,東西還沒吃一半,潘大洲抱著籃球找來了。
潘大洲蹭著腳下的球鞋,厚鏡片底下一雙充滿智慧的小眼睛滴溜溜四顧,小聲問方嶽:“你家新來的那個聾啞人呢?”
方嶽開完門往回走,說:“不用這麼小心,聾啞人聽不見。”
潘大洲一想哎對呀,他迅速變回正常音量:“人呢人呢,長什麼樣啊?”
前段時間潘大洲來方嶽家拿習題冊,聽到方家長輩說要領一個小姑娘回來養,具體內容沒聽清,大概就是小姑娘可憐,全家都是聾啞人。
潘大洲知道方老板會在元旦當天去領人,昨天元旦他好奇地抓耳撓腮,熬到今天終於能過來一探究竟。
方嶽並沒有提醒他那個“聾啞人”既不聾也不啞,隻道:“人不在。”
“一大早的就不在?”
潘大洲脫好鞋進來,方嶽下巴指了下桌上的食物讓他吃。潘大洲是吃飽了過來的,但肚子擠擠還有空間,他順手抓了一隻小籠包塞嘴裡,口齒不清地問:“那她長什麼樣,你昨天見到了嗎?”
見到了,但方嶽並沒有描述對方長相的興致,潘大洲卻不依不饒,方嶽見他不達目的不罷休,皺著眉讓他晚點自己過來看。
潘大洲勉強作罷,突然發現方嶽左手纏著紗布,“咦,你手怎麼回事,弄傷了?”他問。
“嗯。”
“那還能不能打球?”方嶽是左撇子,雖然右手也能用,但他打球還是習慣用左手。
“不打了,我去趟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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