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兩人相擁著睡去,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了,在家煮了粥,蒸了包子,他們打包妥當帶去醫院。
又做了一輪檢查,方老板每天都隻能躺在病床上掛點滴,醫生那邊也有了治療方案,給出的建議是植入血管支架,但方老板有高血壓還有其他一堆基礎病,以及他血小板計數降得太低,醫生說要做支架植入術,必須把他的血小板計數調理到正常數值,所以他的手術時間得延後,這期間著重幫他調理身體。
方奶奶開始求神拜佛,她懷疑是不是家裡衝撞了什麼,否則今年也不是方老板的本命年,他怎麼就跟醫院糾纏上了,先是因為扁桃體發炎被折騰去了半條命,沒好多久又禍不單行,得了個真正會要人命的病。
方奶奶疊了一堆元寶燒給家裡祖先,著重讓她過世的老伴好好保佑兒子。
後來她又去了幾趟寺廟,她覺得她大兒子行善積德這麼多年,菩薩一定看在眼裡,好人不求長命百歲,求個健健康康到八十八應該不過分,菩薩肯定能保佑方老板這次逢兇化吉。
方媽先前就在醫院奔波了兩個月,腰疼一直斷斷續續,這次方老板再進醫院,方媽腰疼加重,沒幾天就有些動彈不得,另外方媽總聽不明白醫生的話,方嶽陳兮和醫生溝通更加方便,所以方嶽和陳兮成了主力,他們還另外請了護工,隻是護工到底沒有家裡人貼心,方媽能爬起來後,就扶著腰繼續每天來醫院。
接下來的日子,方老板下床需要坐輪椅,講話也越來越困難。
就這樣,醫院成了他們半個家,所有人都在為了方老板的病情奔波不斷,手術前夕,因為有了前車之鑑,怕跟扁桃體發炎一樣碰到庸醫耽誤治療,方奶奶還到處找人打聽,方嶽舅舅認識的人最多,他打聽來說附屬二院的神經內科主任醫師醫術很好,方奶奶同時還問了老家的一個女孩兒,對方叫晴晴,大學畢業後就在荷川做醫藥代表,因為賺錢多,以前還被村裡人質疑她的錢來路不正。
晴晴很有心,特意來看望了方老板,讓方奶奶安心,說整個荷川市,她最信任附屬二院,她的評判標準簡單粗暴,“隻有附屬二院從不搭理我們這些醫藥代表!”
這裡醫風清正,醫生眼中隻有病人,方奶奶摸了摸她口袋裡的厚紅包,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送出去了。
陳兮和方嶽一邊聽著晴晴和方奶奶聊天,一邊照顧方老板吃飯,方老板最近又瘦了不少,因為飲食要求清淡,他吃得沒滋沒味,實在沒胃口。
右手還沒法動,他隻能用左手拿勺吃飯,勺子總是不太方便,陳兮和方嶽就時不時夾菜,放到方老板的勺子上。
方老板還能開玩笑:“那話,怎麼說來著,技多,不壓身,早知道,我也,練左手,兮兮,來一個。”
陳兮聞言,立刻搶走方嶽手上的筷子,方嶽手停在半空,看著陳兮左右手各拿一雙筷,同時夾菜,放上方老板的勺子,氣定神闲說:“雕蟲小技。”
方老板看得樂呵呵的。
飯後兩人收拾餐具,拎著熱水壺去醫院的水房接水,水房裡的水還沒有開,他們把水壺放下,坐到了外面的連排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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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最不缺的就是人,這裡每天進進出出,人滿為患,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談笑風生,有人陰鬱寡言。陳兮茫然看著,半晌後她突然問道:“我是不是應該像你姑姑說的那樣學醫呢?”
方大姑之前就說,現在社會上處處講關系,獨立走上社會後他們就能知道,醫生、老師、律師以及警察的關系有多重要,陳兮對此不以為意,可是現在她看到方奶奶到處找人打聽醫院和醫生,她動搖了。
陳兮這段時間瘦了一些,忙學業的同時又要兼顧醫院,她放棄了兼職,可是精力還是不夠用,臉明顯小了一圈。
方嶽知道她做事一向堅定專注,去哪都不慌,設定了目標就一往無前,可是她最近慌了,目標也搖搖欲墜。
她的堅定和專注,在遇到她的弱點時就會動搖破碎。
“想什麼呢,”方嶽說,“萬一以後家裡有小偷上門,你是不是又該改念警校?”
陳兮愣了愣。
“錯誤才需要改正,如果你認為自己犯了錯,那你就懸崖勒馬改了吧,要是沒錯,學醫還是學法,就沒什麼應不應該的。”頓了頓,方嶽看著她,“你總說未來不能確定,有時候我們確實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你的未來不一定會有誰,但一定會有你自己,你應該先對自己負責。所以——”
方嶽溫柔且堅定地說:“別質疑自己的選擇,這是對你自己的否定,但你是陳兮,你不該被否定。”
陳兮莫名其妙,不合時宜地怦然心動,她怔怔看著方嶽,然後喃喃地“啊”了一聲,低垂下頭,掩飾著如擂鼓的心跳和模糊泛紅的湿潤眼睛,過了一會兒,她撐著椅子的手動了動,手指探向邊上,指尖搭著椅子上的另一隻大手。
方嶽後背靠著椅子,後腦勺抵著冰涼的牆壁,眼睛隨意地看著前面人來人往的過道,手指抬了下,勾住陳兮的,兩人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彼此的指溫。
手機鈴聲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謐,兩人同時一頓,松開手,方嶽拿出手機一看,“是方茉。”
方茉沒告訴任何人,她自作主張從學校飛了回來,此刻她人就在附屬二院的門口,打電話問方嶽病房位置,沒幾分鍾,她就風風火火地出現了。
方媽一見到她,差點破口大罵,之前千叮萬囑,讓方茉管好自己的學習,家裡有這麼多人照顧她爸,不用她千裡迢迢回來,她也幫不上忙。
誰知道方茉根本沒聽勸。
她一進病房就淚眼汪汪地喊:“我爸要手術了我怎麼能不回來!”看見方老板後,方茉更是嚎啕大哭,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爸爸”,都念大二了,也會自己掙錢了,這一刻她卻像個迷路的小孩,驚慌失措,哭聲驚天動地。
方媽一個字都罵不出來,沒忍住跟著一塊兒哭了,方老板樂觀了這麼多日子,被她們這樣一哭,突然心酸不已,眼睛一紅,眼淚從眼角滑落,口齒不清地安慰她們。
氛圍悽涼,陳兮咬著嘴唇,這段時間積蓄的情緒全都湧進了眼睛,斷線珍珠似地一顆顆發泄了出來。
方嶽格格不入,石像似的沉默半晌,然後抽紙巾,一張一張遞出去,隔壁幾間病房的人陸陸續續探頭探腦,互相打聽問:“那人不行了?剛才吃飯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沒看見醫生護士啊。”
“哎,我見不了這個。”
都以為這間房的腦梗病人不行了。
方奶奶出去了一會兒,剛回來就聽見幾人的議論,她著急忙慌地跑回病房,一看裡頭哭成一片,大兒子全須全尾,就是冒了一個鼻涕泡,方奶奶狂風怒號:“嚎什麼嚎,都給我閉嘴——”
眾人:“……”
悽涼的氛圍一時半會兒收不住,像看了一部悲劇結尾的電影,第二天還會沉浸在悽風苦雨中。第二天方老板需要術前禁食,有飯吃的時候他嫌清淡,沒飯吃的時候他餓得虛浮,他氣若遊絲地跟老婆交代:“婚介所,多招個人,別累到自己。”
“好,好。”
“我給你,買了密碼鎖。”
“什麼密碼鎖?”
“你住的,地方,”方老板說,“你老忘記,鑰匙,所以我給你,買了密碼鎖。”
“你什麼時候買的?”
“前天,淘寶下單的,你沒收了,我的手機,我也不知道,發貨了沒有。”
“你前天偷玩手機了?!好好,我待會兒就看看。”
“還有我的銀行卡密碼,你知道。”
“知道知道,你生日。”
“不是,改了,”方老板傷感地說,“早就改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方媽“哇——”一聲,終於沒忍住,椎心泣血說:“方冠軍,隻要你平安出院,我們就去復婚!”
眾人原本還覺得病房裡慘綠愁紅,連方奶奶都差點扛不住要跟著落淚了,乍聞到方媽說的最後一句話,方奶奶像草原上憊懶趴地的母獅,突然瞪大雙目,四肢立起,矯健肌肉蓄勢待發,厲聲問:“什麼復婚?!”
方茉不敢置信:“你跟我爸離婚了?!”
陳兮目瞪口呆,方嶽驚詫看向方老板。
說漏嘴的方媽慌亂地和方老板面面相覷。
他們早就離婚了,就在那年方茉離家出走前,方媽心灰意冷,執意要離婚,方老板拗不過,被迫跟老婆去了民政局,後來方茉鬧了一出離家出走,他們知道這事必須得瞞著,否則方茉肯定要死要活。
“而且你們那個時候還小,都在上學,我們也怕影響你們學習。”方媽老實交代。
但離婚後的前夫妻倆漸漸擦出了真火花,方老板當初口口聲聲說方媽因為享受戀愛所以才不回家,這算是一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倆在法律上已經屬於單身,方老板每次讓她回家住,方媽就拿喬:“我們現在沒名沒分,我又不是你老婆,回去住什麼住!”
擺脫了妻子的身份,方媽專注事業,婚介所和茶館辦得有聲有色,方老板唯唯諾諾不敢反抗,最開始他做方媽的追求者,後來做方媽的男朋友,現在他是方媽的同居男友,求婚數次,次次失敗。
沒想到塞翁失馬,因禍得福,方老板進手術室前,不斷確認:“回去就復婚?”
方媽:“是是是,回去就復婚!”
方老板精神奕奕,目光炯炯,感覺他下一刻就能從輪椅上蹦起來,穿上他冬天的浮誇皮草跳探戈。
悽涼的氣氛被初夏的風一吹而散,陳兮和方茉幾人一言難盡地看著這夫妻倆,原本的忐忑不安都變得滑不留手了。
手術室外,近親全員到齊,方大姑和方奶奶相鄰而坐,時不時地念一會兒經文,方小叔也沒再嚷嚷方老板那張臉,畢竟方老板在醫院躺了幾個月,現在他十分的姿色已經削弱到了七分,方小叔沒法再去嫉妒。
方嶽舅媽抱著孩子坐那兒,安慰著緊張掉眼淚的方媽,方嶽舅舅律所忙碌,一連接了三通電話。
陳兮和方嶽拿著護士給的單子,去醫院超市買了一堆東西,方老板術後要在ICU觀察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後如果情況沒有異常,他才能轉去普通病房,單子上的那些物品是要在ICU裡用的。
買完東西回來,過了不知道多久,方老板手術終於完成,他人事不知地躺在轉運床上,被醫院護工推進了ICU。
以防突發意外,晚上得有家屬在ICU外留守,方媽幾人全都憔悴不堪,方嶽說:“你們都回去,我一個人就夠了。”
方媽不想走,方奶奶和方嶽舅媽就勸她,她的腰實在不能再累,再不好好休息,到時候方老板痊愈,就輪到她倒下了。
方媽被勸服,方茉陪著方媽回去,方奶奶年紀大,肯定沒法熬夜,其餘人也都陸續散了。
晚上十二點多,ICU外坐著不少病人家屬,有人鞋子都沒脫,佔了三張椅子,蜷縮著睡覺。
陳兮精神不濟,眼皮不停耷拉,方嶽皺眉:“剛就讓你跟方茉一起回去。”
“你一個人不行,”陳兮疲倦地說,“萬一你上廁所呢,這裡不守著人怎麼行。”
方嶽無奈,撫了撫她的長發,說:“那你睡會兒。”
“嗯,我扛不住了,”陳兮睡眼惺忪,把包抱在胸前,後仰著腦袋,閉上眼說,“有事要叫我。”
“知道了。”
坐在椅子上睡覺不踏實,陳兮迷迷糊糊眯了一會兒眼,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具體時間,對面佔著三張椅子的男人還維持著同一個睡姿,陳兮看向旁邊,方嶽抱臂坐著,一直盯著ICU的門,她的角度看不見方嶽整雙眼,隻能看到方嶽眼尾泛著點紅血絲,下巴上有些細點點,陳兮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胡茬。
之前她灰心喪氣,迷茫不安,方嶽還安慰她,其實她和方媽幾人都忽略了方嶽的情緒,這段時間方嶽跑東跑西,晚上向學校請了假,整宿整宿地陪護,按時叮囑方老板吃藥,記錄著方老板每一天的數據,他才是最辛苦的那一個。
隻是他的情緒內斂慣了,就像在家人面前,他總是沉默寡言。
似乎隻有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情緒才會肆無忌憚,大張旗鼓。
方嶽肩膀一重,側頭垂眸,陳兮靠著他肩膀,臉頰在肩膀上蹭了蹭,覺得太硬,她把自己的手墊了上去。
方嶽笑了下:“醒了?”
“嗯,睡不著了,你睡會兒?”
“我不困。”
“那你讓我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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