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黑暗中傳來盛杭沉穩冷靜的聲線。
他沒睡,從方才起就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口幹舌燥,吞了口唾沫:「為何是小四呢?」
「你……」他思忖很久,「家世單薄,聰慧機敏,肯上進,是做皇後的料子。」
我佯裝鎮定:「那宸妃……」
「不關她。」盛杭枕著手,慢悠悠地說,「江山和風月,兩不相幹。朕先是個帝王,其次才是男人。朕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可塑之才,有野心,隻要給你個機會,就會往上爬。朕的皇子,要像你一樣。」
「皇上不愛小四,何必說那些話呢……」
盛杭笑了:「為君之道,在於張弛有度。小四,慢慢學著,如今秦家立了頭功,朕才肯同你說這些。」
他先將我從棋子中拎出,得以縱觀全局,對他心生畏懼,又以秦家的前途為餌,令我俯首稱臣。
一個親手培養的外戚,既能牽制貴妃母族,又能保他的繼承人平安成長。不得不說,盛杭是個合格的皇帝。
「朕先前同你說的,你可考慮清楚了?」
為他誕下盛氏的血脈。
長久以來,我一直回避這個問題,總覺得再等一等,會有轉機的。
可盛杭不允許我逃,他將選擇擺在我面前,一邊是秦家的榮華富貴,一邊是泯然眾人。
聰明人都知道如何抉擇。
我該感念他的恩德,感激涕零地接受這份天降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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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盛杭似乎忘了,最開始,是他親手將我拉入漩渦。從淳妃離宮,我跪在樹下決心替她報仇那一刻,盛杭的計劃就開始了。
他將我當棋子,卻從未問過棋子是否聽任擺布。
「小四,朕的兵符如今懸在手中,想清楚了,明日出兵人選由你決定。」
我盯著在空中旋轉的白玉兵符,攥緊手。選對了,明日兄長他們帶兵北上,秦家大好仕途無人能擋;選錯了,機會便落在別人頭上。若是尋常人也就罷了,我想起尚在宮中的程九,半晌,咬著唇,慢慢抬手,握住了兵符。
盛杭輕笑一聲,吻住我的側臉:「外面冷,過來。」
次日,兄長和秦聲騎在壯碩的千裡馬上意氣風發,秦氏的將旗迎風招展,三萬兵馬駐扎於渠凌河畔,十萬收編的平北王府軍隱入山林,如暗藏的機鋒,靜等蠻夷叩關。
盛杭騎在馬上,伸出手:「小四,上來,朕帶你去看風景。」
我一身嶄新的水紅色衣裙,萬眾矚目之下,坐進盛杭懷裡。
他心情極好:「抬起頭來,小四,朕在你身後,無人敢編排你。」
這一日,盛杭帶我在渠凌河上跑馬,北地的春日長到看不到盡頭,如今京城繁花似錦的季節,北地卻隻有枯草,和厚得見不到底的冰層,盛杭卻能記得河邊每一塊墓碑上刻著的名字。
那是他在北地的「至親」,或一塊碎骨,一塊殘肢,甚至連屍首都找不見,草草收殮的衣冠冢。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他。
倘若此地埋著我愛人的屍骨,我也會窮盡畢生之力,踏平仇敵的故土,逼不得已走上的路,此生該咬著牙走下去。
這一日盡興而歸,盛杭剛下馬,便因軍務被喊走。
馬繩換進江漪手裡,遠處是秦聲嘰嘰喳喳的聲音:「江微瀾,你瞧我這一身威不威風!」
我想起了那個夢,連一個眼神都沒給,隻想匆匆離去,秦聲卻大老遠地喊:「阿姐!」
他一身戎裝,赤銀甲折出一道日光,璀璨耀眼。
看著他紅彤彤的臉,我咧起嘴角:「男兒雄姿英發,是個有模有樣的大人了。」
餘光裡,江漪牽著馬正欲走,秦聲趾高氣揚地一把抓住他:「江微瀾,你說!好不好看?」
江漪瞥了他一眼,不語。
「啊,我知道了,你嫉妒小爺。」秦聲咧嘴一笑,「你照顧我阿姐,待我做了將軍,不會虧待你的。」
「阿聲。」我出聲打斷,「你何時能有他一半沉穩!」
秦聲一愣,繼而怒道:「你個奸詐小子!什麼時候學會了討阿姐歡心!」
「無可奉告。」
原本裝聾作啞的江漪難得開了口,我和秦聲都看向他,江漪卻隻盯著我:「天冷,早些回吧。」
一身黑衣的少年牽著棗紅馬漸漸消失在夜色,秦聲連喊我數聲,我才恍然驚醒。
「阿姐,你瞅他幹什麼?」
我輕咳一聲,收回眼:「功課做了?」
秦聲立刻噤聲,不情不願地後退兩步:「我……我走了……」
說完人一溜煙不見蹤影。
我回到院子裡,將濕衣服搭在爐子上暖了半刻,便聽有人叩門。
椿嬤嬤去了小廚房,我以為是她回了,便草草披了外衣開門,不承想是江漪站在門外。
我一驚,不待他說話便砰地關上門:「你來做什麼?」
江漪沉默了一會兒,說:「喝藥。」
「放外面吧,我待會兒喝。」
「還熱著。」
「我說了,待會兒。」我心中煩悶,因而語氣不好,之後門外便沒了動靜。
想他大概走了,我長舒一口氣,開門取藥。
剛打開一條縫,江漪便閃身擠進來,砰地關上了門。
他不曾魯莽,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幹什麼?」我惱羞成怒,後退一步,被他攔住,勾過去。
他氣息濕冷,應該在外面待了許久。
「為什麼躲我?」
江漪的眼底湧動著暗潮,甚至有一絲陰鷙。
我臉都白了:「江漪!你放肆!」
江漪得寸進尺,藥碗隨意拋擲一旁,傳來一聲脆響。
「藥別喝了,阿姐先解釋一番,為何躲我。」
我慌得手都在抖,那個夢境如此真實,我怎敢……
「你我是姐弟……」此話說到一半,我便不知如何解釋下去,難道要跟他說我心術不正,夢到與他茍且,心虛之下才拉遠距離?
「不是親的。」江漪的回答讓我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他靠近,神色冷冽,「阿姐既然疼我,為何不能多疼一些?」
我結結巴巴:「我……我……我一視同仁……你和聲兒都一樣……」
「一樣嗎?」江漪驟然拉近我們的距離,低頭面無表情地在我唇上落下一吻,順帶啃了一口,又問,「一樣嗎?」
思緒炸成一團,我臉漲紅。
瘋了。
我狠狠掐住手心,疼痛傳來,我意識到不是夢境。
「你這是大不敬!」我低聲怒斥。
江漪不置可否:「不敬昏君,還是不敬長姐?」
「那昏君,不敬也罷,不敬長姐,我認,阿姐罰回來便是。」
我抵住他的胸膛,拉開距離:「我是皇上的——」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秦家呢?」
「我來保。阿姐在意的東西,我守著。」
我泄氣道:「你要如何?江漪,你還年輕,不能犯糊塗。尋常女子哪個不比我好?」
江漪不給我辯駁的機會,掐住下巴瘋了般吻上來。
越往後,越像報復。
「阿姐不喜歡我嗎?」
少年的熱烈愛意如決堤洪水,頃刻將我卷入滾滾洪流,被迫在絕望中沉浮。
我氣息斷續難接,回答道:「不喜歡。」
「可是我喜歡。阿姐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
「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還是說,阿姐要為昏君做事?」
我目光灼灼:「對,秦家榮華俱系於此人,我寧願一輩子待在他身邊。」
這句話驟然觸了他逆鱗,江漪冷笑一聲:「你想什麼呢。」
他用拇指仔細擦過留在我唇上的牙印兒:「他不可能放過你。況且——」
「阿姐不也喜歡我嗎?」
說完這句話,他揚長而去,留下我在風口凌亂。
他從哪兒看出來的?
還是說他鉆進夢裡看的。
打那天起,我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待在盛杭身邊了,因為身後多了個盯梢的,但凡我與他有一絲親密接觸,便有一道目光暗戳戳落在我後背,戳得我坐立難安。
安逸的日子不長,沒過多久,柯蘭察部的兵馬越過了渠凌河,戰爭瞬間爆發。
預想中曠日持久的戰爭隻打了半個月。
在倒春寒結束前,柯蘭察部的兵馬已經折損過半,藏於暗處的人馬將其團團圍剿,並趁機越過渠凌河,追到了王庭家門口。
秦家在軍中的威望水漲船高,眼看勝利在望,盛杭已經著手籌備回京事宜。
我許久未見江漪,緊張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或許他真的知難而退了,年輕人犯點糊塗,不算什麼。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然後待天暖冰化那日,傳來了急報。
數萬大軍在柯蘭察部家門口吃了敗仗,正瘋狂逃回渠凌河,然春暖冰消,冰層壓根吃不住幾萬大軍的傾軋,不得不退守渠凌河畔,等儲備軍造船搭救。
我聽聞消息,打翻了茶盞,當即沖到盛杭院子門口,被人攔下。
「美人少安毋躁,幾位軍師都束手無策,您還是回去等吧。」
我分明旁敲側擊地勸過盛杭,天暖之前,宜籌備船隻,做一條後路,可眼下竟無一船,盛杭不傻,不會做出自絕後路之事,此中絕對出了問題。
盛杭不出來,我便在外面等,兄長和阿聲還在河對岸,便是搭橋救人,也要將他們給我救回來!
我從天亮等到天黑,院子裡燭火通明,有不少人勸過我,我鐵了心要等,最後卻等來了江漪。
他從裡面走出來,在我身前站定:「回去。」
「不。」
江漪給了椿嬤嬤一個眼神:「捆了,送回去。」
我咬牙切齒:「江漪!你敢!」
「阿姐還是忘了我說過的話。此次不做追究,下次便沒那麼容易饒過你了。」江漪壓低了聲音,說完揮揮手,幾個人便幫他捆了我,送回院落。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他指的到底是什麼。
直到椿嬤嬤說:「美人,小公子在呢,不會讓大公子和二公子出岔子的。」
我忽然記起他的話,我在意的,他會替我護著。
當時以為是少年不自量力的豪言壯語,他竟是說真的?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佔,他有什麼辦法?
等到第三日,聽聞江漪不知從哪兒調來了一隊小船,趁夜色渡河。
待我趕到河邊,見暮色下無數暗影湧動。
一個小船僅可容納三四人,一夜間往返數百次也無法將大軍全部接回,所以,江漪絕對有其他打算。
江漪如今已經換了身行頭,行動更為簡潔。他先看見我,撥開人群走來。
「你怎麼來了?」
「你們要渡河?」我察覺貓膩,江漪哪裡是想接人回來,分明是領一隊人趁夜過河,繞道東麓,從側面直入王庭。
這是一步險棋,若是成了,江漪便是功臣;若是敗了,盛杭為保河對岸的大軍,隻好求和。至於趁夜刺殺的江漪他們,便是棄子,任由柯蘭察部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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