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勾勾盯著皇上,皇上一晃神,本來要讓她撂牌子,但太後娘娘見皇上愣著,以為他喜歡,就給她賜了花,皇上哪兒好拂太後她老人家的面子,隻能答應了,鬧得之後的幾輪皇上都沒心思選了。要奴才說,她這條件本是入不了宮的,全靠那雙眼睛,沾了您的福。」
「有多像?」我好奇,當年我入宮,李君闊也說我眼睛大,「很像嗎?」
「一般像,當然沒您的水靈。」
這太監笑得一臉諂媚,一聽就不是真話。
於是我決定自己去看看。
54
劉侍選的住所叫落瓔閣,名字美,卻是個邪門的地方。
那裡背靠冷宮,與其隻有一墻之隔。
先帝許多不受寵的、小產的、害人終害己的妃子曾在那裡鬱鬱而終,傳聞那些妃子裡有冤屈而死者,冤魂半夜啼哭,雞鳴不止,還有個打掃的小宮女進去兩天,便在宮院裡一棵大樹上自縊了。
這麼來看,它比冷宮更可怖,裡頭的床榻桌椅不是一般的「簡樸」。
屬於一比一還原冷宮,冷宮之外的單人間。
李君闊繼位以來,沒給任何妃嬪扔到這兒。
劉侍選是頭一位。
可想而知,周圍的宮人會怎麼看待她的前途。
「這個劉侍選,咱皇上本來就不願意選進來,一進宮就被扔到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還能有什麼出頭之日啊。」
劉侍選坐在屋內,兩個宮女聚在廊上,嗑瓜子閑聊,絲毫不顧及這些嚼舌根子會不會被裡頭的主子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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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寵的妃子,沒有未來的妃子,連最底層的婢女都不如。
「闔宮上下誰不是禮來禮往,隻有咱落瓔閣,比隆冬還寒,別說外頭錢財進不來,就裡頭那位......」想到什麼,另一個小宮女嗤了一聲,白眼快翻上天,「兜裡怕是比我幹凈。」
她以前在宸妃宮裡幹過,那可是肥差,無疑助長了她許多氣焰。
宮女嘆一口氣:「要是我沒手滑,把宸妃娘娘的劍磕地上,怎麼會淪落到這兒伺候她。」
「可憐咱們,跟著來這兒受苦。」旁邊的人用胳膊杵了杵她,「那些傳聞......你聽過吧,我一進門就覺得渾身發冷,邪乎得很。」
55
他們說得旁若無人,我站門口,略顯尷尬。
這宮真小,婢子還沒前去通傳,先把裡頭的齟齬聽個遍。
「咱先走?」
我想下次來也一樣,不必緊著人家落魄的時候去踩一腳。
然而,我這聲勢浩大的一群人,來容易,走就不那麼方便了,後頭一個小太監沒站穩,給宮門碰出一條縫。
裡面的兩個宮女本來就在談論鬼神,門被推開,頓覺陰風陣陣,起身呵道:「門口誰啊!」
我挺直腰板,撥了撥鬢邊的垂落珠穗。
身後一群人也站得筆挺。
就很氣勢洶洶,寵妃的牌面大伙兒拿捏得極其到位。
溫瑾揚聲答道:「慶嬪娘娘來探望你家小主。」
裡頭的人聲頓時弱了,門被小太監推開,三張臉盡顯諂媚。
我很討厭這種嘴臉,偏偏宮裡許多人都喜歡擺出這個樣子,把自己擺得很低,企圖以其在縫隙中討得活路,這是生存之道,我無權責怪。
隻是不喜歡罷了,或許是野慣了,我身上有些京城貴女沒有的率性與大膽。
即便是對著皇帝,我也是毫無保留的。
也確實,憑借著格外偏愛,幾年來,這種本性沒被磨滅。
所以我偶爾會和皇後談心,是我單方面的絮叨,說道些看不慣的事。
皇後就會停止翻手上的書,靜靜地望著我,說:「你已經佔盡了許多人一輩子都遇不到的機緣,所以不能看不起任何努力活著的人,你眼中的溫床或許是他們的苦海。」
皇後是我的良師益友。
今天,我看到了一個一腳踏進苦海的人。
劉侍選身子伏得很低,請安的姿勢顯得十分卑微。
「參見慶嬪娘娘。」
我讓她起身,她一直側著頭不與我直視,應當是聽過那些閑言碎語,怕我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可是妒婦一個。
56
我可沒空手來,帶了些薄禮。
加上我和善,宮裡人都說我和善又面善,劉侍選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看向我。
我很吃驚。
她很像我,但我年紀比她小,或許該說我像她?
她眼睛如我一般形狀,隻是瞳孔顏色要深了許多,增了些許銳利和深邃,而她的五官也與我有七八分相似,但我的鼻尖要圓翹小巧點,她鼻梁更聳,五官看著大。
最不一樣的,是嘴唇了,我上唇薄下唇厚,唇峰更明顯,而她,是薄情冷性的薄唇。
這讓她不笑時難免流露出一絲刻薄的苦相。
而我......像地主家的傻姑娘。
我在看她,她也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黑沉的眼睛讓我心裡咯噔一下。
她突然笑了:「原來我和娘娘真的很像。」
她像是長大了的我。
我和劉侍選坐在軟墊上,那軟墊很像我幼時家裡的棉墊,有點粗糙,卻讓我回憶起母親兄長,尤其是劉侍選身上的布料,我進宮時好像也穿了這一身,但與她荷葉青色不同,我是淺湖藍的。
閑聊中,我還得知我們父親都是縣官,甚至管轄的地方隻相距不過二十裡。
巧,太巧了。
我吃驚得一時間沒顧暇禮數,眼睛瞪圓,半張著嘴。
還好溫瑾輕咳提醒我,我才回神,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
每次我不好意思,都會撓鼻尖,然後眼尾餘光掃身邊的人,像個偷腥的小老鼠,或許是俏皮可愛的,李君闊見我這樣,總會捏我的臉,拉成一張餅。
我再抬起頭,發現劉侍選正看著我。
那神情十分專注,又若有所思。
「如果我早些進宮......」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門口的洪亮的傳喚聲打斷了他。
「娘娘、小主,皇上來了。」
57
皇上來了!
平地一聲驚雷,炸得落瓔閣閃出慌忙的火光,零散幾個宮人跟著動作起來。
劉侍選從未這麼近見過皇帝,露出了濃重的惶恐,仿佛是用了畢生所學行了個格外標準的禮。
我被這種情緒感染,差點給李君闊磕一個。
李君闊在外頭總是擺出不茍言笑的君王架子,冷氣凍到眉梢,然而見我膝蓋驟軟的樣子,也沒忍住悶悶地咳嗽一聲。
我抬眉,他似笑非笑地瞅著我。
怕什麼呢。
那眼睛仿佛在說話。
我又揉了揉鼻尖,覺得自己有點現眼。
可轉念想,我拜得這麼端莊鄭重,他憑啥還笑話我,瞬間又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好意思。
佯裝兇悍地瞪了他一眼。
皇帝沒有讓起身,所有人都聳起脖子低頭,隻有我,我和他旁若無人地進行眼神的交鋒。
「都起來吧。」李君闊沉聲道。
他拉起我的手,我順勢站到他身邊。
「平白來這兒幹什麼。」他問,低頭湊近我輕聲問,「讓朕一頓好找。」
「找我做什麼,太後娘娘不是找你嗎?」
大選一事雖然由太後、皇後一手操辦,但皇帝作為主角總不能一點不過問,比如當下最重要的,需要他切身參與的事,三日後誰第一個侍寢,這事兒,大家還是尊重皇帝的意見的。
「落瓔閣外頭埋的陳年老醋,誰給啟封了,都往朕鼻子裡鉆。」他攬著我,指腹安撫一般地摩挲著我腰間的軟肉。
不偏不倚,碰著癢癢肉,我差點沒驚叫跳起來。
然而三年的深宮修習還是初見成效,我一咬牙,斂眉垂首,把自己繃成一塊石頭。
李君闊見我這樣,篤定我是吃醋了,低低地嘖了嘖。
我暗暗罵他,這個人確實有點腦疾。
我哪兒那麼多心腸去吃這些醋!
可是人前得給他面子,唉,好氣!
「皇上。」
正在我們之間風雲詭譎較勁的時候,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我們。
這怎麼搞的,給忘了,還在人劉侍選的地盤上,我們白白把人冷落了,更遑論還悄悄談起侍寢一事,就好像科考考官在考生面前出卷,透題透到家了。
她一出聲,屋裡頭那些假裝自己是空氣的宮人們又活泛起來,眼睛直溜溜地瞟過去。
要是她能在皇帝面前露一回臉,就算第一個侍寢的不是她,到底沒被人真拋之腦後。
未來還有著落!
我仿佛也能猜出周圍人的心思,跟著眼皮一跳。
或許劉侍選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隻見她嬌滴滴喊完,又攪著手帕無措起來,兩腮緋紅漫過耳朵,別有一番可愛。
這是新人最可愛的點了吧?
我後來會估摸出結論,少女的嬌羞恰到好處,未經汙染的靈魂像含苞待放的花,滿懷期待與憧憬的樣子,在這深宮裡,總是可愛的,無論那個人結局如何。
而老人進宮久了,從容一分,習慣一分,麻木一分,虛偽一分,愛恨交織一分,把花苞碾落了,清水染濁了,就失去了最開始得天獨厚的優勢。
所以男人喜新厭舊,大約是可以理解的。
劉侍選說完,又低頭摸了摸鼻尖,用餘光從眼尾覦向李君闊。
低首偏臉的角度,下頜沒那麼分明,鈍一點。
更像我。
她在學我,隻消相處的半炷香時間,就把我這個習慣的動作學了個七八。
我心裡不是滋味兒,像兒時上私塾,隔壁二妞抄我作業,還贏過我得了先生的贊許。
那時,我被氣得在家裡撕書打滾,說再也不上學了,娘就抱著我,說那先生有眼無珠,真學問永遠是真學問!
劉侍選一看是有所準備了,我摸鼻子,那是怎麼舒服怎麼來,她......仿若能精準地把握住自己的臉哪一寸最為動人,於是落在我的眼裡。
像我,但又有幾分成熟的美。
那種被人冒名頂替的煩躁感包裹住我,我一個平和的人也感覺到一絲慍怒,還有點慌張,如同沒有溫習功課卻被先生點名回答問題,戒尺就懸在腦袋上方。
真學問永遠是真學問。
我有點擔心,昂頭看向李君闊。
「嗯。」李君闊的視線從她身上掠過,皺了下眉,回答得十分敷衍,甚至沒有等劉侍選再開口,便拉著我往外走,「你好好待著,沒事別出去。」
撂下一句話,像五指山壓住猴王,金口一開便是禁令。
我被牽住手往外走,還是沒忍住小心眼:「你看到劉侍選了嗎?」
「看到了。」他漫不經心。
「她像我嗎?」
「像長壞了果子,不像你。」
「......」我沉默片刻,「所以我是果子?」
「你是小橘兒。」
橘兒也是果子,他嘴裡沒有好話!
還不等我發火,他又說:「以後沒什麼事兒就別去落瓔閣,不吉利。」
不吉利?這可不像一國之君說出來的話。
「我可不信那些。」我眉飛色舞,表現得很大膽,還嘲笑著身邊的人,「你還信這個?」
「不信。」李君闊不信鬼神,他說過,「但也怕是真的讓你沾染上。」
「哦。」我憋笑,撿了個閑話找事,「你剛才捏到我癢癢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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