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月子,宸妃她們終於被允許來看我。
宸妃倚在軟榻上吃西瓜,秦答應在替小團子繡肚兜,皇後身子又不爽利了,閉門不出了許久。
小團子被我抱在懷裡,他眼睛像我,圓滾滾的。
宸妃用金簽挑著西瓜逗他。
團子直勾勾盯著,咧著嘴笑,口水滴滴答答。
宸妃和他比誰能不眨眼的時間更久,到最後「哎喲」「哎喲」地使喚宮女給她揉頭。
「大皇子這犟脾氣,送到西北待兩年,能訓一隻自己的海東青。」宸妃笑罵,「反正本宮是瞪不過他了。」
「海東青是什麼?」
我是小地方來的,那兒隻有小雀兒和成群的燕。
宸妃目露神往,從腰間解下一枚玉墜扔給我:「是永遠自由的猛禽。」
玉墜上刻了一隻展翅鳥,寥寥幾筆刀刻,並不算細致,但正是因為太潦草古樸了,所以我猜這就是海東青。
我視若珍寶,塞到小團子襁褓中。
宸妃很大方,但隻限於金銀珠寶。
有些東西,別人碰不得。
我們說話的工夫,秦答應繡好了肚兜,從前她沒展現過這個手藝,真下起工夫去鉆研,不比老道的繡娘差。
她的目光在玉佩和肚兜上打轉,不好意思地說:「這禮雖比不上宸妃娘娘的貴重,姐姐也莫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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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嫌棄。」我樂呵呵收下,「我也不會繡。」
秦答應眉眼彎彎:「姐姐若是想學,改明兒我來教你。」
「......」其實我很懶的,但是不想負了秦答應的好心,我鄭重點頭,「下次一定。」
一起閑話家常須臾,太陽西沉,晚霞滿鋪,兩人告辭。
秦答應落後宸妃幾步,往我袖中塞了一個香囊。
她扯唇笑笑,有點苦澀。
我鼻尖似乎縈繞起熟悉的藥香。
「皇子出生大抵未出夏,她早早備下,給你安神。」
秦答應眼角泛紅,眨了幾下又似乎沒了蹤跡,給我行了個禮,逃似的離開了。
我捏緊香囊,落日餘暉,蟬鳴漸燥。
我望著那個方向抽了抽鼻子:「你要是真有心,合該親自送來的。」
「娘娘。」秦槐叫我,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招手。
我走過去,他拿出兩條疊得方正的帕子:「這是皇後娘娘送你的。」
「?」
「上回她來看您,託我轉交。」
「那你怎麼現在給我?」
秦槐別過臉,兇巴巴地:「忙,忘了。」
「......」我乖乖接過,回宮走半路想起來,怒氣沖沖回頭,「秦槐,我騙人!你天天在我跟前晃悠,你一點不忙!」
騙人,還兇我?
90
大皇子滿月酒那日,皇上預備舉辦了一場家宴。
宸妃的父親正好回京述職,把她那個在西北長大的小女兒也帶了回來。
「宸妃姐姐的妹妹是什麼樣的?」
李君闊來我宮裡用午膳時,提起這事,我便好奇多問了一嘴。
宸妃素來與尋常京城女子不同,她的妹妹應當也不一般,就像西北開不出桔梗花,岐縣養不出海東青。
李君闊抱著團子,小子沉甸甸的,有橫向發展的趨勢,偏偏他眼裡隻看得出好。
「驍勇善戰。」李君闊垂眸,「她曾夜襲敵營取回二十多雙耳朵鬧著要送回京城做她姐姐的生辰禮。」
「送來了?!」我聽得一哆嗦。
生怕在宸妃宮裡無意中碰到的瓶瓶罐罐裡頭裝著的其實是人耳朵。
當年我十五歲時被娘使喚去殺雞,都能弄得一屋子雞毛與血亂濺,相比大哥,我還算好,他連帶尖嘴的都不敢碰。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李君闊好笑地瞪了我一眼:「宮裡是什麼地方,那東西若是送到紫禁城,夠她爹吃一壺,光御史都能寫他們王家目無王法,企圖謀反。」
「......」我嘟嘟囔囔嚼完一塊白斬雞,又問,「那宸妃姐姐和她妹妹比,誰更厲害。」
「宸妃在西北,又被稱為小將軍。」李君闊停筷,語氣裡一絲悵然惋惜,「先帝在時,王之禮曾上表給女兒王宜忱請武職。」
王之禮是宸妃的父親。
王宜忱便是宸妃,那個曾經的小將軍。
氣氛有些沉悶,團子在攀著李君闊的衣襟去搶他嘴邊的吃的。
李君闊不再提王家,我也沒再問後來。
顯而易見,王將軍的奏折換來的是宸妃被抬入王府。
自此,飛鷹入籠成了觀賞的雀。
「逸郎,團子滿月宴,能否請宸妃的妹妹也來?」
李君闊深深看了我一眼:「如果你希望她來,我便允你。」
91
宴會當日。
宸妃挑了許久的衣裳,最後挑了件絳紫色。
以前她還嫌棄過那匹布料,說是老太妃穿的。
如今穿上,壓住了明艷,如盛夏如秋,北風勁勁。
宸妃妹妹坐在席末並不顯眼,她沒有宸妃的美貌,更沒有其他宮妃膚白纖細,一雙丹鳳眼與她姐姐如出一轍。
她身邊坐著的舒答應,舒蘭音待她格外熱切。
宸妃位分高,與妹妹隔得遠遠的。
姐妹對視,不約而同拿起酒盞,遙遙對碰,一飲而盡。
舞樂結束,李君闊喚宮女抱出大皇子,眾人屏息凝神看孩子抓周。
我私心,將洛姐姐的香囊和宸妃的玉佩放了進去。
肚兜和手絹我也想放的,被李君闊忍無可忍地揀出來。
「小橘兒,若是他真抓了肚兜,皇親王公看見要鬧笑話。」
「對對對。」
我隻好把肚兜給團子穿身上,手絹塞進他的衣服裡。
怎麼也不算厚此薄彼。
李君闊吃醋:「我送的你倒一點也不放心上。」
「難不成給他把金銀財寶揣懷裡?那也太重了。」我背著人親親他的手,討好地笑說,「爹爹送什麼我們都喜歡。」
思緒回攏,大皇子選得很果斷,徑直拿起宸妃的玉佩,咿咿呀呀像甩撥浪鼓一樣給眾人展示。
在座無不變著花樣誇大皇子抓得好。
一頓天花亂墜的吹捧,給我捧得暈暈乎乎,真真以為自己生了什麼人中龍鳳。
其實即使我把肚兜放進去,被團子抓到,他們也能昧著良心誇一句「秀外慧中」。
李君闊酒勁上頭,誇大皇子跟誇他沒區別,笑得格外暢快,賞了我許多東西。
滿堂歡喜,紙醉金迷。
我雀躍地要和宸妃說話,她兩腮緋紅,醉眼迷蒙,瞅見我,咧開嘴笑得恣意,張口無聲。
我看出她的意思。
「海東青。」
92
宸妃妹妹,並非王公貴戚,又正是待嫁之年。
酒酣之餘,有多事糊塗的人,非要在眾人熱鬧的時候指點江山。
「王二小姐怕也到定親的年紀,宸妃娘娘是否有相中的,好不容易進京,不如找個如意郎君,省得再回西北吹沙受苦。」
他兩眼打量起妹妹,似是對她在估價。
「二小姐眉眼與宸妃娘娘有幾分相似已然不俗,可惜西北清苦,二小姐在軍營裡長大,少了點女兒姿態。」
「慎親王。」
皇帝知道宸妃過往脾性,不愉皺眉,不冷不淡地喊了他一聲作提醒。
但那人不依不饒,見冷場還想再說。
我偷瞄二小姐臉色冰冷,礙於場合隻能在發火地邊緣徘徊。
又覷向宸妃,她冷眉一挑,酒盞重重砸在桌上,砰的一聲,我大氣都不敢喘。
「慎親王可去過西北?」她朗聲問。
「不曾。」
「那你怎知西北如何窮苦?本宮的妹妹,七歲便可舞槍,十歲上馬馳騁,十三歲與父出徵屢立軍功,本宮身在宮中對京中公子新貴了解甚少,你倒是幫本宮參謀參謀,有誰能配得上本宮的妹妹?」
「又有誰能頂了本宮妹妹的身份,替陛下在西北守關?」
「她未曾說過苦,你有什麼資格替她說?」
「本宮看你是在富貴相溫柔夢裡待久了,糊塗了吧。」
「今日本宮在這兒,在陛下面前也就明說了,我們王家的二小姐不會再嫁回京城,隻會娶一個驍勇有志的人,回到西北!」
一席話,絲毫不顧及在場眾人甚至是皇帝的臉面。
眾人噤若寒蟬,恨不得把自己埋地裡做鵪鶉。
王家女隻娶不嫁。
我眼冒星星,不愧是宸妃姐姐,真想給她站起來搖旗吶喊。
太厲害了!
她不光懟宮裡人,她懟全世界啊!
93
得虧宸妃沒帶棍子來,不然慎親王得躺著出去。
皇帝見氣氛僵至如此地步,酒醒大半,興致全無。
宴席草草收場。
我和李君闊同行回宮。
他牽著我的手,貼在我身側,因醉意腳步凌亂。
冗長的宮道上,隻有亦步亦趨的腳步聲。
他半邊身子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像個苦哈哈的老黃牛。
「你好重啊。」我嘆氣,「早知道讓你跟宸妃姐姐回去了。」
宸妃姐姐勤於鍛煉,肯定能扛起李君闊健步如飛。
李君闊現在聽到宸妃就頭疼:「她啊......」
「真是大膽。」
但聽得出來,他也沒有生氣。
「明明是慎親王的錯,宸妃姐姐不是大膽,是勇敢。」
「行行行,小橘兒說得有理,跟著宸妃越發伶牙俐齒起來。」
我確實比往昔牙尖許多,我甚至想說,錯的不僅是慎親王,還有先帝還有......
我總覺得還有什麼,還有誰是錯的。
可那些是朦朧的一團霧,罩在心頭。
我好像能看見出路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可能是因為我沒去過西北,沒有見過海東青。
而且此生都不可能去,不可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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