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著臉,問:為什麼?
這裡人多眼雜,陳安不好解釋給他聽,隻是搖了搖頭:回去王爺會告訴你。
好吧。孟歡嗯了聲,不再詢問這個話題,而是問,王爺議事還要多久?
不太清楚。
陳安注意到他被風吹得通紅的臉,嘴裡還喝著白霧,慈祥道:天寒雪急,回去休息吧,藥我交給王爺,會說是你擔心他身子,特意送來的。
孟歡耳背一紅,點點頭:謝謝陳叔。
陳安滿臉笑呵呵。
讓人家知道自己這麼舍不得藺泊舟,孟歡還挺不好意思。他戴上了帽兜,踩著深重的白雪,手指凍的發涼,悶著頭往城裡跑。
回去找祝東下棋吧。
腦子裡也想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營寨距離城門不遠,大概有一裡路,孟歡跑著跑著時,跑到城樓底下時,視線被遠方一線沉重的灰黑色吸引。
這一線灰黑色,像是爬行的螞蟻,也像是推進的風暴,在雪地中十分耀眼。
什麼東西?
孟歡放慢了腳步,側頭,往黑色的那邊看。
灰黑色開始變寬,出現在視野中的距離越來越大。這樣的場景,莫名讓孟歡聯想起了鋪天蓋地、席卷一切的騎兵,他心口猛地突了一下,加快腳步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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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好奇,孟歡站到了城樓的高處時,發現一道身影也站在那裡,祝東正墊著腳往城樓下張望。
孟歡:你在看什麼?兄弟?
祝東轉頭看見他,神色驚慌:朱裡真人來了!
孟歡心口猛地沉了一下,腦子裡像是被什麼東西重擊。
他們在坼州等了十幾天,排兵布陣這麼長時間,等待著入瓮的朱裡真人,終於踏上了這片土地。
隻要見到了朱裡真人,意味著關鍵的決戰即將開始,戰爭也很快要落幕了。
孟歡連忙跑過去:真的假的?
真的啊!你看!
可朱裡真人不是最擅長騎兵嗎?為什麼我沒聽見騎兵的動靜呢?
孟歡跑到城樓的凹齒處,踮起腳,往外張望。
千軍萬馬奔跑時,連大地都會為之震動,所以古代的將士們枕戈待旦,能從兵器聽到遠方敵騎的來襲。孟歡聽過騎兵奔騰時的聲音,非常震撼。
可現在,他沒有感覺到那股震動。
騎兵騎兵!祝東聲音發顫,蘊含著莫名的恐懼。
騎兵在這群流民百姓背後!
剎那間,孟歡視線定格在城外。
那一線灰黑色的人群邁著沉重的步伐,起初孟歡以為他們在整齊有序地奔跑,試圖進攻坼州,但越走越近,發現卻是尖叫和狂奔,哭嚎和嘶喊,混亂和踩踏。
往前!往前!
不許停!不許停!違令者死!
人群中有異族人跨騎著雄駿大馬,舉著長刀,在人群中狂奔和揮砍,他們的馬匹對這群窮苦流民有碾壓性優勢,任何百姓隻要奔跑的速度變慢,就會被他們的刀鋒割破皮肉,甚至砍掉頭顱,血濺當場。
一位年輕的女人跌倒在地,瞬間,被身後衝上來的馬匹踩斷脊梁,吐出一口血沫,屍體讓背後驚慌失措的流民踩著,陷入塵土中。
孟歡的世界好像寂靜了。
王爺!救命!
救命啊!!!
大人!觀音菩薩!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雪塵滾滾,人群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人抱著襁褓中的孩子,邊哭喊邊往坼州城下奔來。
城池的最前方安裝有尖刺和拒馬,流民在朱裡真人馬蹄的驅趕下前赴後繼跌落入壕溝,被尖刺捅穿,橫屍當場,即使他們看見危險停住了步伐,也被背後驚恐的人群推擠,跌入了鋒利的尖刺上。
流民的屍體逐漸倒下。
大宗軍隊列兵御敵,可每個人神色都蒼白。
這些前赴後繼填滿陷阱的人,不是敵人。
而是大宗的百姓。
士兵的命貴,尤其是戰時,訓練有素的士兵價值比普通人高得多,將領舍不得犧牲士兵的命,於是在攻城和對戰時,會有人驅趕百姓,作為前鋒,用他們的屍體去填陷阱,去填溝壑,去打亂地方的陣型
接下來。
孟歡聽到了隱約的震動,熟悉感回來了。
他從城樓抬起頭,往前望,望到了百姓背後深黑色的千軍萬馬,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在暴雪之中,狂奔而來。
朱裡真的騎兵終於來了。
第92章
我們快走。祝東說。
孟歡的腳步好像定格在原地:去哪裡?
下城樓。對方擅長使用弓箭, 站在這裡很危險。
孟歡讓他拉扯著往樓下跑,正好與井然有序上城樓的軍士錯開,他們按照指令, 站上了各自的位置。
跑回大街上時,孟歡看不到城外的光景了,但能聽到城外混亂的嘶鳴。
大街上本來有許多擺攤的百姓,紛紛收拾包袱回家,閉上門戶,城內沉浸在一種驚慌失措的情緒中,像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前方幾道人影匆匆跑來,為首的是山行,他找到孟歡,額頭的汗珠終於落了下來:表少爺快回府衙,非必要不要出門,王爺會解決這裡的一切,有任何事情我也會告訴表少爺。
他顯然是藺泊舟派來保護孟歡的。
可
孟歡眉眼閃過幾分怔忪。
別人穿書,這會兒估計都上戰場殺敵了,但孟歡不具備作戰能力,隻能作為被作戰者庇護的一類人,留在安全的城池內,盡量不給人添麻煩。
他腦子裡混亂成一片,閃過城外的百姓,被馬蹄踩死的流民,還有送給藺泊舟的藥。
他被巨大的無力感包裹著。
孟歡一直很清楚自己,在面對能掌控的事情時他能全力以赴,不惜一切,而現在的金戈鐵馬,乾坤動勢,卻不在他的能力範圍內。
隻有藺泊舟的魄力和見識能駕馭天下大局。
隻有藺泊舟能。
隻有藺泊舟敢。
我這就回府。孟歡說。
他回到院子裡,給藺泊舟熬藥的藥罐還放在爐子,裝著涼下來的藥汁,散出苦腥味。
孟歡看著藥汁呆了一會兒,好像還沉浸在下午,朱裡真沒有來犯,藺泊舟沒復發眼疾,流民沒有被當成毫無價值的垃圾處死。片刻,他清醒過來,想起該給藺泊舟熬夜裡的藥了。拾起炭火,將爐子升起,看著通紅的火焰再次明亮。
就好像,在火光裡,看清了藺泊舟的眉眼。
這幾天,城外的火光沒熄滅過,深更半夜,城外也時常傳來轟隆隆的動靜。
孟歡待在院子裡無聊,天天給藺泊舟熬藥,每次都裝在嶄的罐子裡,用棉被包裹,再放到小籃子裡,讓山行拎著送到營寨裡去。
門口咔嚓響動,山行回來了,手裡拿著一隻藥罐,罐身上分布著裂紋。
王爺把藥罐摔了。他說。
孟歡接過,發呆:他這麼大脾氣?為什麼摔我的罐子?
孟歡現在唯一跟藺泊舟的聯系,就是這隻罐子了,隻能借此表達對他的關心。
被摔了,孟歡感覺自己的心也被摔了。
營裡新來的監軍,總挑毛病,像個蠢貨一樣,明明對排兵布陣毫無了解,卻要不停地問,每次還必須解釋給他聽。山行坐下喝了口熱茶,說,王爺厭煩至極,但監軍是陛下派來的,不得不應付。
好吧。
孟歡能理解藺泊舟摔東西了,他坐下,揉了揉眼:為什麼不把惹事的監軍關起來?戰事緊急,這個人既然搗亂,就暫時解決掉好了。
沒辦法關啊,少爺。山行苦笑。
他在軍中是個闲差,見識卻很高。
既然是陛下派來的,代表的就是陛下,關了他,證明想對抗陛下的旨意。陛下臨戰前更換監軍,這是不信任王爺的表現,再對監軍不敬,隻會讓陛下越發不信任。
這樣
孟歡眼裡全是疑惑。
這幾天城外火光衝天,城內人心惶惶,他經常半夜做噩夢夢見屍體,嚇得滿頭大汗醒來,希望藺泊舟在身旁,可明知不可能,在恐懼之中隻好默默地閉著眼睛等待天亮。
在如此緊要的戰局之下,原本以為中軍帳內一致對外,沒想到還存在這麼多猜疑和背叛。
陛下為什麼要這樣做?
怪不得陛下,山行喝著茶,聲音平靜,王爺在朝中獨攬大權,如今又帶著精銳京軍打仗,相當於握住了兵權,他的權勢已經威脅到了陛下。帝王家哪有那麼多感情可言?陛下當然會忌憚王爺,提防王爺。
他說得對。
人都是自私的。
尤其在權力爭奪時,哪怕是父子,抱有感情上的指望,也會顯得幼稚。
冰天雪地裡,短暫地沉默了會兒。
孟歡想起什麼。
他抬頭,眸子黑潤,微睜的杏眼看向山行:那王爺會謀反嗎?
他聲音輕松,像在討論書裡的一個劇情。
但咔嚓!一聲,山行的杯子猛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熱茶淋湿了雪絮,那一處的雪凹陷下去,表皮很快變得光滑,凝結成了更加堅固的冰雪,嚴寒至極。
山行撿起杯子,聲音裡發抖:表少爺,這種話不能再說第二次,這是置王爺於不忠的境地。
權力之間的爭奪十分嚴酷,越是頂層的權力,越會喪失人性。簡簡單單一句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甚至王府滅門慘劇。
哪怕隻在封閉的院子輕聲一提也不行。
孟歡後背發涼,意識到了圍繞著權力的冷酷氛圍。
這種局勢之下,好像談論任何感情,任何柔軟,都會被那個殘忍無情的中心席卷,絞殺,碾碎,不留下一絲的痕跡。
我知道了。孟歡說。
紛紛的雪絮落下來,落到疏闊的枝頭,也落到了院子裡的石板。
山行語氣平靜下來了:表少爺喜歡躁烈荒蕪的冬天嗎?
孟歡看了看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問。
一般。他回答。
頓了頓,又補充,太冷了,我不喜歡這麼冷。
他喜歡熱鬧溫和些的地方。
山行笑了:那以後,估計會讓王爺為難了。
意味不明的一句話,孟歡沒聽懂。
但山行站了起身,似乎打算重回軍營了。
孟歡也站起來,去看爐子上熬著的藥,褐色翻滾的汁液滲透出濃鬱的腥苦味。孟歡說:藥好了,你裝一罐帶走,給王爺喝。
山行側頭,唇瓣微動,神色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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