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泊舟想要的就是這個。
他微笑:謝過洛叔。
洛家掌管京軍,在京城有手眼通天之能,他答應了,藺泊舟進京也就絕對安全了。
至於現在,還有一件事運作也得通過洛家那就是進宮。
皇宮守衛森嚴,皇城外有衛戍軍,皇城內有御林軍,還有勳貴弟子組成的親軍衛隊,每個城門關卡設置著檢查崗位,如果不能走午門文武百官上朝的道,其他方式進宮會面臨重重盤查,洛峰的手再長也伸不到皇城裡去。
王爺打算何時進京?洛峰問。
藺泊舟:近些日子陛下政事處理得好嗎?
很不好。
宣和帝敏感多疑,狂躁不堪,失去了藺泊舟後喪失與文武百官溝通的能力,忍耐力非常差勁,日日在金鑾殿上發狂龍吟,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激得他怒罵滿朝奸臣。
但他看起來性格暴烈,實際卻猶豫不決,軟弱至極,朝令夕改。
即使如此,洛峰表情還是很恭敬:陛下剛親政,處事失於浮躁,但貴在勤勉。
本王盡快去見他。
這是好機會。
先前,藺泊舟對著陳安一口一個兄弟之情,陳安還誤以為藺泊舟對宣和帝抱有親情這類脆弱的幻想。
宣和帝這性子藺泊舟早就冷眼看清,他想依靠的不是人,是工具,有用便抓在手裡抱得緊緊的,沒用了一腳踹開。
如今,看他處理政事費勁,宣和帝內心搖擺,貪圖安逸,恐怕早就開始懷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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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懷念可不是什麼感動人間的親情,而是宣和帝徹頭徹尾的無能。
藺泊舟頓了一會兒,道:給裴希夷去一封信,這兩日,本王立刻進宮。
第109章
乾清宮裡。
一扇瘦弱的身影正在擦拭宮燈,低頭,燈光映亮了他身上的圓領紅袍太監服。
他其實四十多歲了,隻是面相白淨,下颌無須,年輕得像是二三十歲。
他緩緩擦拭燈盞時,背後響起一聲尖叫:別殺朕!別殺朕!你想要什麼朕都給你,放開朕!
放開放開放開!你們都滾!滾!
他下意識想轉過身去,但手頓了頓停下腳步,宣和帝身旁響起了另一個男聲:陛下安心,陛下,微臣在這裡呢。
宣和帝這才像醒過來了,他披頭散發,兩眼發呆,看了會兒守在他身旁的人,似乎辨認出是誰了。
崔朗,也是無風禪師。
宣和帝笑了:你看吧,朕早跟你說了,朕在下雨天的晚上愛做噩夢,你信了吧?
崔朗頷首:陛下,夢都是反的,床頭也安置著靈谷禪寺的符文,一切不用憂慮。
是,朕隻是剛睡醒,沒緩過神呢。
他掃了一圈周圍,拿出那道符咒:為什麼請了符朕還是做噩夢,給朕的符咒開光的人是誰?
裴希夷這才低著頭說:靈谷禪寺首座,圓慧大師。
什麼圓慧,屁用沒有,把他的首座位置給朕奪了!宣和帝驟然惱怒地睜大眼。
裴希夷應是,崔朗面色微白,他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但不敢忤逆徐宣和帝的話,沒有吭聲。
宣和帝目光望向宮殿外那層白茫茫的雪,放空,似乎放到了很遠的地方。
皇兄死了嗎?他問。
崔朗在榻前跪了兩個時辰,有點兒跪不住了,膝蓋疼,他說:百姓四處謠傳,尚不知道真假呢,陛下。
宣和帝收回視線,再看向了崔朗,突然拿腳往他膝蓋處踢了踢:你知不知道,以前朕半夜做噩夢,皇兄就跪在這個地方,守著朕一整夜?
這些話崔朗不愛聽,他覺得自己什麼都比藺泊舟強,於是腰杆挺直了些:王爺雖然曾經對陛下好,但卻是為了收買人心。如果王爺真心對陛下,怎麼會握緊權柄不交給陛下,還在遼東意圖謀反呢?不以小利忘大禮,望陛下明白。
宣和帝點頭:你說得對,他死有餘辜。
裴希夷收回視線,把燈盞放回了第一個櫃子,又拿起第二個燈盞。
宣和帝自言自語:但你到底是崔閣老的孫子,對皇兄有成見。裴希夷,你來說!
他隨口一叫嚷,不知道是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還是單純想聽意見。
裴希夷並不知情,隻能揣度著他說:奴才猜,王爺也有誠心待陛下的時候。
嗚嗚嗚
他這兩句下去。
宣和帝內心的想法仿佛得到印證了,抓著胸口用力拍,哐哐響,嗚嗚嗚,朕也認為他必定誠心把朕當成過兄弟,那時候朕和他多好啊,可為什麼人心總是會變呢!
裴希夷不再說話。
崔朗有些受不了宣和帝的反復無常和癲狂了,他道:人心怎麼會變?藺泊舟先前便有殺害胞弟的傳聞,現在意欲造反,實屬於本性難移
你住口。
宣和帝雖然欣賞他的棋術,但不代表能容忍別人反駁自己:藺泊舟是你叫的嗎?
這句話,也並沒有太嚴厲的指責。
可宣和帝卻開始覺得,看崔朗一天比一天不順眼。
當身旁寵幸的人不同時,便情不自禁拿出來跟皇兄比。
你處理不了的政事皇兄能處理,你吵不過的臣子皇兄能吵贏,朝廷眾臣對皇兄畏之如猛獸,戰戰兢兢,而對你棄之如敝屣,目下無塵。宣和帝看他,記住你的身份,皇兄是天潢貴胄,你隻是個滿門抄斬的漏網之魚,不要以為朕聽了你一句話,就頻頻在朕跟前詆毀他。
崔朗咬緊牙關,面色蒼白。
他是讀書人,他也學過詩書禮儀,更有讀書人的尊嚴。
被人比喻成破鞋,誰能忍?
更何況,崔朗剛認識宣和帝的時候可不這樣,覺得隻是個有點兒古怪脾氣的小少年,天天就纏著他下棋,也不愛聊棋盤以外的事情,每次一開口就板正著臉說:皇兄說了,不許朕和你們這群玩物談政事。
後來崔朗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慢慢走進這個敏感皇帝的心,逐漸得到他的信任。
本來以為事情會順利下去,但崔朗低估了藺泊舟的能力和他對宣和帝的重要程度尤其當繁重的政事壓下來,而詢問崔朗他又拿不出對策來時,宣和帝的目光逐漸就變得冷淡。
漠然。
像在看一件失去價值的垃圾。
他以為藺泊舟是寵臣,是弄臣,是失去了帝心就會被一腳踹開的貨色。
現在才發現,藺泊舟是拴著宣和帝的那根狗鏈子。
藺泊舟手裡有很多條拴瘋狗的鏈子,但拴住宣和帝唯一的狗鏈子在藺泊舟手裡。
唯一一根。
當崔朗聽宮裡的人說:
王爺經常規訓陛下。
王爺對著陛下就沒笑過,一直板著臉,好像對陛下很是失望。
王爺不許陛下下棋,隻讓他讀書。陛下內心相當敬重王爺。
崔朗萬分驚訝,到底是什麼人能把宣和帝教導到這個程度。
反正他不行,現在的宣和帝完全成了無拘無束的瘋狗,心情煩躁就到處咬人,哪有當初的半分言聽計從。
你們別以為朕不聰明,沒有自己的想法,沒有頭腦宣和帝抓緊了明黃色的被子,不知道想到什麼開始激動,整個人要咆哮起來,沒有你,朕照樣扳得倒他,照樣能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他嗓子都嘶了。
崔朗陣陣冒冷汗,連忙點頭:陛下英明,是貧道自作聰明,雕蟲小技在陛下面前賣弄,實在惹人嘲笑。
宣和帝表情總算平靜一些了。
當然,皇兄也不是什麼好人。
宣和帝身體弱,吼了這兩聲又受到夢魘,此時渾身疲憊:乏了,朕要就寢了。
床上傳來翻來覆去的響動。
崔朗跪在榻邊,冷汗直流,大冬天,汗把內袍都快打湿了,黏乎乎地貼在後背,讓他渾身沉重不堪。
他治國理政的能力比不上藺泊舟,但小聰明絕對有。他已經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了拔草尋蛇,騎虎難下,招惹惡人,自討苦吃。
藺泊舟不是弄臣,自己才是。
藺泊舟相當重要,但是被他崔朗陷入絕境逼死了。總有一天宣和帝會清醒過來,意識到犯了錯,然後把他崔朗的皮剝了,骨頭砸碎,肉搗成漿糊,喂狗喂豬。
哪怕聽信了讒言的是他自己,可這過錯也絕對在他崔朗身上,這就是皇帝,這就是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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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朗開始覺得恐怖了,這皇宮裡的一切都這麼恐怖,御榻,香爐,帷幔,窮盡奢華的一切他迫切需要離開這裡,趕在宣和帝還沒徹底清醒之前。
宣和帝睡得死沉死沉了。
崔朗終於爬了起身,坐到殿外,裴希夷給他端來了一個小凳子,讓他坐在凳子上揉腿。
多謝裴公公。
裴希夷輕聲說:明日又該棋待詔來陪陛下下棋,禪師大人不必和陛下對弈,隻需要前來侍立就好。
崔朗松了口氣:好。
他總算能喘口氣了。
裴希夷客氣道:大人回去休息吧。
他倆平日也就如此的點頭之交,說句話罷了,崔朗抱了抱拳:貧道就先退下了。
大師慢走,仔細天黑。
裴希夷站在大殿門口
等崔朗的身影離開以後,他回了宮殿內,發現宣和帝又醒了,坐在榻上發呆。
裴希夷走近替他攏了攏被子,什麼話也不說,攏好衣裳後退到陰影裡,像個隨時能被忽視的隱形人。
宣和帝抓著被子,把腳蜷起來。
一會兒。
裴希夷聽到被子裡傳來斷斷續續,隱隱約約的抽泣聲。
宣和帝發瘋了一晚上,第二早自然而然沒能醒得來,朝政往後拖延,他想了想說:那就不去了,下午再去。
白天,宣和帝的心態又回來了。
他興致勃勃地詢問:昨日我聽裴公公說,今日這撥棋待詔棋藝都很精妙,是也不是?
左右的棋伴氛圍輕松。
沒錯,今日這撥人確實都厲害。
尤其有一個!昨日臣等和他對弈,他的棋藝堪稱神鬼莫測,深沉至極,臣認為陛下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對!
宣和帝哼了聲:是嗎,待朕會會他。
轉過宮殿的長廊,到了宣和帝特意讓人拾掇的弈樂園,一條小道通往棋室,當中用石頭堆砌著巨大的棋局。
棋局上便是敞開的木排門,棋待詔已在裡面等候,宣和帝過去坐下就能對弈。
宣和帝推開門。
穿著清一色素淨白袍的棋待詔排排坐著,面前放棋秤和棋簍,對面的座位空置,總數有九個。這是宣和帝喜歡的下棋方式,他喜歡弈勝了第一個,立刻再弈第二個,再弈第三個,以此類推,直到輸了為止。
宣和帝下棋時隻看棋,從不看人。
他坐到了第一張蒲團上,執子對弈。
贏了。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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