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叔眼睛一亮:“喜恰祥和,難道你聽戲?”
楚識琛故意用了這個詞,那天壽宴結束清點賀禮,倫叔送的是一本絕版戲譜,項行昭字都不認得了,送這個恐怕是自己喜歡。
倫叔大名“郝倫”,滿族人,據說是八旗後代,“喜恰祥和”是宮廷祝壽的承應戲,他一定知道。
楚識琛順勢請教,桌上的話題再次展開了。
漸漸由闲趣聊回了公事,有人問項樾近況如何,楚識琛提了一下歷信銀行的項目。
任何公司都不離開和銀行合作,老項樾是做貿易的,從渡口海運發家,跟銀行打了幾輩子交道。
方伯伯資歷最老,回憶某一次周轉出問題,開玩笑說,當時恨不得去搶銀行了。
一陣哄笑,誰說了一句:“現在發達了,過去銀行沒有電子系統,人們怎麼過來的?”
楚識琛輕巧接腔:“人工做嘛,現在系統也是人做的。”
“哦對。”有人又說,“但那時候沒辦法轉賬吧,來回取現金真是麻煩,有轉賬支票了嗎?”
楚識琛道:“那時候叫‘過賬’,本質差不多,兩方交易不用現金,在甲銀行籤票寫下數額,甲銀行和乙銀行核對賬戶無誤,就辦成了。”
項明章猶如一頭累極的獅子,收斂爪牙安靜地待在一旁,聽楚識琛替他應酬。
明明是第一次正面接觸,可楚識琛清楚每一位董事的名字,了解喜好,甚至知曉誰家剛生了孩子。
楚識琛端坐桌邊談笑風生,典故信手拈來,措辭不俗。問候客套,每一句拿捏有度,態度不卑。數次話鋒暗轉,始終把控著話題,思路不亂。
項明章本來隻是“聽”,逐漸側過臉,視線中楚識琛言笑晏晏,遊刃有餘,唯一的不足之處是顧不上吃東西。
盤中一小片瑩白汁水,陳皮荔枝凍轉來,楚識琛拿起筷子,這時旁人問話,他對答之間恰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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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明章用力按在胃部的手掌移開,襲來一陣疼痛,他伸手把水晶盤轉了回來。
楚識琛沒有察覺,夾走一顆咬了一口,身旁,項明章的嗓音沉沉的,問:“你喜歡吃荔枝?”
楚識琛扭頭,這是他們進入包廂後的唯一對話,他“嗯”了一聲。
一場陳皮宴賓主盡興,結束後項明章送一眾董事離開,等人差不多走盡了,他站在酒店門口,風一吹,涔涔冷汗浸湿了襯衫背後。
楚識琛籤完單出來,飯局上就瞧出項明章不對勁,問:“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項明章的臉色透出酒後罕有的蒼白,但表情很鎮定,車來了,說:“沒事,先上車吧。”
楚識琛繞到另一邊坐進車裡,空間封閉車廂狹窄,項明章沉重的呼吸聲異常分明,連司機都忍不住回過頭觀察。
項明章慣會偽裝,撸了一把頭發,扯出個混不吝的笑容:“走啊。”
司機見過類似狀況,說:“項先生,您是不是胃病犯了?”
項明章從瑞士趕回來,休息不足,時差加上長途飛行,十幾個鍾頭沒胃口吃東西,晚上被白酒一灌,胃部的痛感越來越強烈。
他催促道:“開車。”
司機問:“要不要送您去醫院?”
項明章沒了耐性:“廢什麼話,回公寓。”
楚識琛一路沒吭聲,到波曼嘉公寓,他展開大衣給項明章披上,遮住背後的汗湿,問:“用不用送你上樓?”
他習慣了禮數周全,但依照項明章逞強的個性,一定裝作雲淡風輕地拒絕。
不料,項明章說:“用。”
楚識琛:“……”
司機擠眉弄眼地求助:“楚秘書,麻煩你陪項先生先上去,我去搬行李箱。”
楚識琛跟著項明章下了車,到四十樓,出電梯時項明章晃了一下,楚識琛單手扶住,一邊走一邊問:“門卡在哪?”
項明章從大衣口袋裡掏卡,不小心帶出一隻盒子,滾落在地上。
楚識琛彎腰撿起來,拂掉表面的薄塵,是個巴掌大的黑色首飾盒,扁扁的四方形,真皮質地。
嘀嗒,門打開了,項明章進屋打開了玄關的燈。
楚識琛跟進去,遞上盒子說:“貴重物品還是先放好,別再掉了。”
項明章垂手立在燈下,沒有接,頸間一片陰影掩蓋了喉結滑動,問:“裡面的東西有沒有摔壞?”
楚識琛不知道,聞言打開了盒子。
一條纖細的銀色絞絲長鏈傾瀉而下,垂落半空,許久搖晃不止,珠扣連著銀質圓形表盤,表蓋上磨痕淺淡,雕刻著一枚象徵佛法的“卍”字紋。
楚識琛整個人動彈不得。
這怎麼可能?!
他顫抖地打開表蓋,鏤空花式指針,雙音簧報時,這是他佩戴多年、最終消失於大海的懷表!
表盤中的時間和萬年歷已然錯亂,他一剎那忘了今夕何夕。
項明章暗驚:“你怎麼了?”
楚識琛忡然抬頭,已紅了眼眶。
第28章
司機拖著行李箱上來,發現門開著,走到門口,撞見項明章和楚識琛面對面地杵在玄關,愣道:“項先生,楚秘書?”
楚識琛遽然夢醒,他偏過頭去,平息了幾秒鍾,再抬起頭時神色如常,除卻一雙眼睛潤得仿佛蒙了一層霧。
項明章心頭疑慮,衝司機說:“沒你的事了,你走吧。”
司機將行李箱推進門,過意不去地說:“不早了,用不用把楚秘書送回家?”
楚識琛道:“不用了。”
司機識相地離開,門關上,項明章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了?”
楚識琛雙手緊緊握著四方盒子,每個字幾乎是咬牙吐出:“這隻懷表你在哪裡找到的?”
項明章回答:“瑞士。”
楚識琛面露驚詫:“怎麼會在——”
項明章擰起眉毛“嘶”地一聲,硬撐一整晚,此刻胃部劇烈痙攣起來,他弓起後背倒吸了一口氣。
楚識琛把項明章扶進臥室,掀開一角薄毯。項明章合衣半躺,用殘存的力氣扯開領帶,解開兩枚襯衫扣子。
楚識琛問:“藥在哪裡放著?”
項明章沙啞道:“客廳櫥櫃。”
楚識琛這才舍得松開盒子,放床頭櫃上,他去客廳找到胃藥,然後泡了一杯蜂蜜水拿進來,坐在床邊給項明章喝下。
蜂蜜甜味遮蓋了藥苦,項明章說:“這個藥見效很快,有事我會叫公寓的管家,你回去吧。”
楚識琛沉默一會兒:“不行,我必須照顧你。”
項明章沒聽出一絲關懷之情,反而有股被強制的錯覺,他靠著墊子,放松地問:“那你打算怎麼照顧?”
楚識琛回憶著舊時生病的光景,一般是老管家照顧他,照貓畫虎應該不會錯。他起身去浴室擰了一條湿毛巾,疊了疊搭在項明章的額頭上。
項明章說:“我是胃潰瘍,不是發燒。”
楚識琛有些窘,拿下毛巾找借口掩飾:“我知道,跨國奔波了一天,風塵僕僕,你擦擦臉吧。”
項明章抬手奪過,怕這位大少爺拿擦藥酒的勁兒伺候他,把他擦禿嚕皮。
楚識琛騰出了手,心不在焉地伸進毯子裡:“那我幫你揉一揉胃。”
浸過水的手掌隔著襯衫覆蓋上來,依舊冰涼,項明章說:“這是肝。”
楚識琛蹙眉摸索,擦桌子似的把項明章的腹肌盤了一遍,找到胃,他下壓掌心按住,視線情不自禁地飄向那隻盒子。
項明章將一切盡收眼底,他故意打開盒子,拿出懷表,牢牢吸引著楚識琛的注意力,像拿著羽毛棒勾引一隻貓。
貓會伸爪子去搶,楚識琛太紳士了,掌心加重揉了兩下。
項明章終於忍不住:“你刻意獻殷勤的樣子我很不習慣。”
楚識琛抽出手,勾起長鏈在指尖繞了兩圈,明目張膽地從項明章手中搶走了懷表,當時一起墜入大海,他以為再也找不到了。
項明章說:“我在蘇黎世的一家古董表店買的,老板的曾祖父是一名制造懷表的工匠。”
這隻懷表是老板兩個月前在港口的雜貨市場收的,來源不詳,但確定是個老物件。
楚識琛從沒見過項明章佩戴懷表,問:“你為什麼會買下它?”
“那一晚通話的時候說了,我覺得它很漂亮。”項明章道,“那麼多隻表,這一隻的花紋最特別。”
楚識琛雙手捧著細看,表盤舊了一些,絞絲鏈的顏色有幾分發烏。
這隻懷表在制造時費了好些工夫,那時雕刻的紋樣流行花卉、圖騰和瑞獸,銀色本就過分素雅,刻一道“卍”字紋更顯得清心寡欲。
他記得父親遠渡重洋帶回來送給他,擔心地問他喜不喜歡。
母親將心愛的絞絲項鏈摘下來,請工匠銜了珠扣與懷表相連,就是她與父親共同的心意了。
他明白,家中世代與“錢財”打交道,等他長大進入復華銀行,金條頭寸,法幣債券,強烈的誘惑下人會麻痺,或者迷失,最不濟也要沾染一身銅臭氣。
所以表蓋上刻的是神佛胸口的“卍”字紋,既是洗滌,亦作保佑。
這隻在瑞士制造的懷表,陪他度過千萬日夜,一起歷經浪濤改寫生死,今朝時空翻覆,竟然再一次從瑞士回到他的手上。
是單純的巧合,還是冥冥中的安排?
故夢浮沉,意義深重,楚識琛赧然張口:“我有個不情之請,你願不願意開個價格,把它讓給我?”
項明章問:“你喜歡?”
楚識琛說:“是。”
項明章回味楚識琛剛看到懷表時的反應,那副神情絕對不止是喜歡,似乎有什麼淵源,他猜測:“你是不是見過這塊表?”
楚識琛忍下心頭的慌張,否認道:“沒有……合眼緣罷了。”
項明章沒那麼容易騙,故意問:“我不讓呢?”
楚識琛嘴角緊繃,盡量冷靜地說:“求求你。”
項明章微怔,楚識琛居然會求他。
他可以肯定這隻懷表非同尋常。
考慮片刻,項明章說:“抱歉,我不想割愛。”
楚識琛陷入巨大的失落,一動不動,雙眼一眨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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