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到沈作潤,那一刻項明章會不會思及自己的父親?
沈若臻在項明章面前沒有什麼秘密了,可他對項明章知之甚少,對於那個音訊全無的父親,項明章究竟懷著怎樣的感情?
兩道夾著樹,樹梢在頭頂簌簌作響,沈若臻說:“你父親一直沒有消息嗎?”
項明章停下:“怎麼忽然說這個。”
沈若臻道:“我想多了解你一點。”
項明章轉過身,說:“了解我就夠了,無關的人不需要在意。”
沈若臻聽出話裡的抵觸,也是項明章對項瓏的態度,他道:“我無意窺探你的家事,你不喜歡談就不談,不過我想告訴你,如果哪一天需要面對什麼事情,我願意陪你一起解決。”
項明章總是做主的那個,在公司是,在項家也是,從不會露出弱勢的一面讓人看笑話,連偶爾的倦怠都要藏起來。
他以為愛一個人,要做遮風的屋檐和擋雨的高牆,卻忘了,在他們兩情相悅之前,沈若臻早已旁觀過他的家事,安撫過他每一次的沉鬱。
可那些隻是冰山一角,項明章道:“如果我的家事是齷齪事呢。”
“你覺得我會討厭?”沈若臻邁下幾階,“你不是說了,無關的不需要在意,我在意你就夠了。”
項明章極少感動,逞強地倒打一耙:“是因為我幫‘沈若臻’這個身份做了這些事,讓你感動要報答我?”
沈若臻停在上一級臺階,他伸手拂去項明章肩頭的落花,居高臨下地關懷道:“項先生,你在跟我論恩情?”
項明章說:“論不得?”
“口頭爭論不嚴謹。”沈若臻道,“請你用數據中心算一下,是恩多還是情多,你希望我報恩還是談情。”
項明章認輸,回了祖籍老家,見了至親長輩,沈少爺略顯猖狂,在寺廟附近就敢講這種話。他一個外地人可不敢在佛門輕佻,一把將沈若臻拽下臺階,說:“下山再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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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磨蹭到山下,天色黑透了,在遠郊徘徊一天終於進了寧波市內。
下榻的酒店在海曙區,套房樓層很高,三面環繞繁華斑斓的夜景,沈若臻洗完澡立在窗邊,企圖在璀璨燈火中尋到舊時沈家的那一盞。
久望眼花,他轉身挪到床頭,今天在墓前跪得太重,睡袍下擺微敞,露出烏青的兩隻膝蓋。
項明章看到皺起眉:“疼不疼?”
“沒事。”沈若臻說,隨後又改口,“很疼。”
項明章茫然了:“到底要不要緊?”
沈若臻斟酌道:“走路可以,但是不能跪,不能趴,不能久站。”
項明章暗道條理分明,轉念反應過來沈若臻在說什麼,那一夜在缦莊的起居室,浴缸裡跪過,換衣沙發上趴過,窗邊更是久站至昏倒。
踱到床邊,項明章嗤了一聲:“放心,今晚不會做什麼,就算你不怕疼,我還怕你父親和姚先生聯手給我託夢。”
沈若臻道:“應該託給我。”
項明章掀被上床:“然後問你為什麼跟一個男人同床共枕,你怎麼回答?”
沈若臻倒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認真想了想,他連沈作潤的身後事都能篡改,大逆不道,情愛小事又算得了什麼?姚管家遁入空門,更是看破了紅塵。
沈若臻把被子一蓋,頗有反骨地說:“還能為什麼,鍾情罷了。”
項明章繃不住笑,關了燈,窗簾敞著,海曙區的夜色投射進來。
奔波一天耗費不少精神,沈若臻陷入酣眠,時隔太久太久,他終於夢見了沈作潤,還有母親、妹妹和管家。
他們立在舊時的江廈街上,相距一片柔和卻散不開的霧靄,他想追,追不過去,隻能不遠不近地望著他們。
沈若臻醒過來,天光大亮。
夢裡原來是一場告別,那團霧靄是死生的界線,故人在與他道珍重。他走下床,高空俯瞰窗外,一片江廈新貌。
床上窸窣,沈若臻轉過身:“我吵醒你了?”
“沒有。”項明章揉了揉眼,“膝蓋還疼不疼?”
沈若臻心情明朗:“不疼,今天我們在寧波逛一逛吧。”
項明章嫌司機在講話不方便,讓司機先坐高鐵回去了。他和沈若臻一起去過好幾個城市,南京北京哈爾濱,每個地方都是匆匆一瞥,沒有哪次稱得上盡興。
等出了門,項明章開車,問:“你想去哪?”
城市在新時代巨變,沈若臻憑借記憶說:“錢業會館。”
其實沈若臻在寧波生活的時間不長,多是在幼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錢業會館,議事廳,比他高的大桌子,一些爭辯的叔叔伯伯。
會館中一座石碑,雕刻的碑記他背得滾瓜爛熟。
江廈街上大同行小同行,隨著渡口航運一並發展,世代競爭,朱家開了五間分號,沈家要開七間,鄭家要把分號開到北平。
昔日的沈宅尋不到一點蹤跡了,宅院、商鋪、田地,在時代的洪潮中成了高樓廣廈,又成了學校,也可能成了車輪下的康莊大路。
沈若臻不知疲倦地逛了許久,想起什麼值得一提的就講給項明章聽,逛得累了,找一家館子吃寧波菜。
沈公館做湯羹的廚娘是寧海人,煮的麥蝦湯極鮮美,沈若臻以前忙得晚了,會吃上熱騰騰的一小碗作消夜。
快要吃完,項明章的手機響了,聽完說:“彭昕還算自覺,提前兩天帶隊從巴釐島回去了。”
這些天過得和夢一樣,沈若臻道:“我也該回家了。”
在寧波又度過一夜,項明章和沈若臻第二天清晨出發,趕在中午之前下高速公路回到了市區。
江岸大道風景依舊,沈若臻半夜從楚家跑出來,一晃過去了九天。
抵達楚家的門外,項明章關閉汽車引擎,卻鎖著車門,沈若臻解開安全帶,玩笑地說:“不讓我下車麼?”
項明章當初理智權衡,此刻有些舍不得:“回去你就要繼續做楚識琛了。”
沈若臻說:“我知道。”
項明章發現,沈若臻對任何事一旦做了決定,就會堅定地執行下去,大概就是這種氣魄,當年才能拋棄一切投奔新道路。
“咔噠”,項明章解鎖車門,停止了優柔寡斷:“回去代我向楚太太問好。”
沈若臻卻沒動,保險起見,他考慮道:“之後你繼續叫我‘楚識琛’吧。”
人前當然要掩飾,項明章問:“那我私下叫你的真名?”
沈若臻謹慎地說:“私下也不要了,不然叫慣了,難免會有喊錯的時候。”
雖然有道理,但項明章不滿意:“那上床的時候,我也叫你‘楚識琛’?”
沈若臻噎了一下:“光天化日——”
項明章學會了搶答:“自重。”
沈若臻打開車門:“我要走了。”
項明章向副駕傾身,在沈若臻的鬢角親了一口,說:“叫什麼都沒關系,隻要你好好的,有事情立刻打給我。”
沈若臻下了車,這九天發生了太多,他和項明章確認心意,回故鄉了卻憾事,每一分鍾都是圓滿。
他做了一遭沈若臻,真真切切,不是幻想出的南柯一夢。
現在他要回去了,雕花鐵門早晚進出,回到這個時空裡讓他棲身的家。他要繼續做楚識琛,做沒有完成的事情。
一步邁進大門,心境與離開時截然不同,他走到別墅前,輕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楚太太第一個跑出來,像這大半年裡的每一天,開心地迎接他:“小琛!”
楚識琛給了楚太太一個擁抱:“媽。”
“你呀怎麼回事?”楚太太輕捶他的背,“大半夜跑出去把你妹妹嚇壞了,後來明章聯系我,說帶你緊急出差,手機行李都不拿,你們去哪裡出差了?”
楚識琛聽著絮叨進屋,隻“嗯嗯啊啊”地笑,弄得楚太太也不問了,趕他上樓去換衣服。
房間剛打掃過,手機放在床頭充滿了電,楚識琛先保存了姚徵的號碼,然後翻到離開那一晚的記錄,長長一列都是項明章的名字。
他走到露臺上,蔥鬱的樹冠縫隙露著汽車前蓋的一角。
項明章還沒走,不放心,萬一沈若臻進去了又跑出來,他就什麼都不管了,直接把人帶走。
儲物箱裡落著半包煙,估計是司機的,項明章抽出一根,下車靠著車門點燃。
忽地,別墅樓上傳來樂聲。
項明章回頭望向二樓露臺,依稀看見沈若臻抱著把琵琶。
白襯衫挽起露出一截手臂,沈若臻端坐欄杆後,在寒風裡發絲亂,手不亂,朝著項明章的方向撥動了琵琶弦。
錚錚鈴鈴,快而不急,穿過細密樹影流瀉下來,和枝梢上的歡欣雀鳴一起灌進耳朵。
項明章忘了指間的煙,火星燃燒到皮膚,又被琵琶聲撫平了鎮痛。
上次結束是一弦急收,這次是婉轉不絕,仿佛舍不得曲終,人去。
終於停止的一刻,項明章還未回神,手機先響了。
他望著露臺接聽,動了動唇,遲疑地不知道該叫哪個名字。
手機裡,楚識琛問:“好不好聽?”
項明章說:“嗯,好聽。”
楚識琛道:“你叫我名字的時候,也很好聽。”
項明章問:“那我什麼時候再叫你?”
耳邊靜了片刻,對方重新回答:“我不自重的時候,想聽你叫我沈若臻。”
第79章
楚識琛進項樾工作以來,加班頻繁,這十天算得上大長假了,他也歇膩了,周一早早出門去了公司。
秘書室一直鎖著,空氣湿悶,楚識琛打開窗戶和除湿器,然後把萎靡的劍蘭拯救了一下,畢竟是總裁送的,萬一養死了不好交代。
收拾幹淨,楚識琛登錄辦公系統,項樾和亦思兩邊的部門加起來,積攢了二百多條待辦事項。
他熟練地按“急緩”劃分,一口氣處理了大半。剛到上班時間,部門同事陸續到了。
楚識琛要去市場部拿報告,經過辦公區被彭昕攔住。
在巴釐島度完假,項目組一幫人曬得黑裡透紅,楚識琛笑著問:“玩得怎麼樣?”
大家興奮勁兒還沒過,講得很熱鬧,就是遺憾楚識琛沒能參加。
彭昕是收到項明章的知會,說要帶楚識琛出差,他不敢有異議,同情道:“楚秘書你辛苦了,大家一起忙項目,我們去海島放松,你還得幹活。”
楚識琛心裡不好意思,他出差是假,至於辛苦麼,的確是累暈了。
主管遞上一隻袋子,說:“楚秘書,給你帶了巴釐島特產,不保證正宗啊。”
楚識琛有些驚喜:“謝謝,破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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