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明章道:“畢竟我敬你、愛你,又像你,可惜你沒發現都是假的,我遲早會背叛你。”
項行昭咬牙切齒:“我親手養了一匹狼。”
“那你又是什麼?”項明章說,“我一直記得你中風的模樣,栽倒在地上抽搐呻吟,特別像一條舔了毒藥的老狗。”
那一幕項行昭至死都不會忘記,他憤怒地瞪著項明章:“混賬……”
項明章譏諷地說:“項董事長,一家之主,多麼不可一世的人,死死抓著我的褲腳,口齒不清地求我救你。”
項行昭喘著:“我搶救回一條命,你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以為我糊塗了,很慶幸不會被揭穿?”
“你以為我在乎?”項明章道,“我要是那麼容易被扳倒,你也不必兩年多裝得像個小醜,更不用籌謀一場又一場的意外來害我。”
項行昭冷笑著:“難道等你這頭白眼狼來害我嗎?”
“爺爺。”項明章問,“你真的想要我的命?”
項行昭憤然道:“我被你蒙蔽了二十幾年……你控制著你爸爸,既要謀財,還想讓我死,簡直是畜生!”
項明章一步踏到床前:“你用卑鄙的手段威脅,一次次強奸我媽,畜生的是你!”
“蒙蔽?是你心髒眼瞎,瞧不出我忍了二十多年。”項明章指著天花板,“這棟大宅曾經是我和我媽的噩夢,我不知道多少次夢見一把火將這裡燒了,連帶著你這個老畜生!”
項行昭氣短難抒,“哧哧”地粗喘,項明章問:“怎麼,要咽氣了?你等的人還沒到呢。”
項行昭動了動唇:“項瓏……”
項明章說:“你明明清楚你有多下作,否則不會對項瓏那個窩囊廢愧疚,吊著一口氣也要等他回來,確認他安全。可你兒子是人,那我媽呢?”
項行昭突然湧起強烈的不安,嘶吼道:“你答應讓項瓏回來……項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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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明章答非所問:“姑姑找大師看了風水,大伯為你買了全市最昂貴的墓地,聽說安葬在那兒,能保你下輩子繼續風光。但我不那麼打算,我要把你的骨灰撒進大海,這麼多年,芙蓉鳥的叫聲應該聽膩了,聽聽海鷗怎麼叫吧。”
一頓,項明章說:“就亞曦灣怎麼樣?”
項行昭聽見“亞曦灣”,神色怔愣,項明章俯身靠近,壓低了調子:“楚識琛死了,幕後真兇是不是應該償命?”
項行昭瞠目,仿佛回到了痴呆的狀態:“楚識琛……”
項明章重復道:“Alan沒有弄錯,楚識琛早就死了。”
項行昭雙手揪著被單,喉嚨裡發出嗚咽似哭的聲音,他面部充血,枯槁之中透著病態的紅潤。
項明章挺直脊背,看了眼手表,說:“項瓏應該在路上了,我忘了告訴你,他早就想回來,可他染過毒,為了這一家老小我得把他弄幹淨。”
手臂一痛,項行昭抓住項明章,一條一條筋脈在衰老的皮肉上鼓起,像頂出地面的老樹根。
項明章繼續說:“你的兒子在戒毒中心待了好幾年,又關在療養院,崩潰發瘋,給人下跪,什麼丟臉的都幹過。”
項行昭濁淚奔湧:“求、求你……”
項明章印象中,白詠緹這樣乞求過無數次,他道:“不用求我,你兒子肯籤協議就快一點。”
項行昭虛弱得有些茫然,屋外傳來引擎聲,他抓得更緊。
“你還能堅持多久?”項明章說,“不過早晚都無所謂,他來了,在床前哭和在棂前哭區別不大,都是給活人聽的罷了。”
項行昭眼神呆滯,張著嘴巴,喉間逸出的叫聲越來越細微,漫長的分秒中一雙瞳孔渙散失焦。
項明章最後說:“在遊艇上我決定,如果活著離開,一定要讓你死不瞑目。”
屋外一陣騷動,腳步聲伴著驚呼聲,潮湧般靠近門外。
不知道是誰喊,項瓏回來了。
大門洞開的一刻,項行昭緊繃的手指猛然一松,停留半空瞬息,然後順著項明章的袖口滑落下去。
床邊的儀器“滴滴”作響,一道鮮紅的橫線駛過屏幕。
項行昭心跳停止,大睜著眼睛。
所有人撲到床邊,屋中霎時響起叫喊和痛哭,項明章轉過身,在眾人背後看見了呆若木雞的項瓏。
那張臉比項琨還要老一些,頭發很長,翻起的夾克領子擋著下巴,眼神充滿畏懼和迷茫。
項明章從項瓏身旁經過,一臉涼薄猶如與陌生人擦肩,他走到櫃子前,上面擺著他送給項行昭的壽禮。
玉松椿,項明章伸手撫摸,他想做的已經做到了,想得到的也得到了。
“看富貴,有兒孫。”他用當日的賀詞昭彰勝利,亦是與項行昭告別,“爺爺,走好。”
項明章在高高低低的哭聲中抽身離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別墅大門。
屋外陽光溫暖,項明章卻如一匹走失的頭狼,孤身踏在蒼茫的雪原灌了滿腔寒風。
忽一垂眸,他看見沈若臻靜立在臺階下,望著他,等候他。
項明章一步步走下去,低聲道:“他死了。”
沈若臻隻一句話安撫了項明章顫動的神經,說:“恩仇已盡,到此皆休。”
第114章
汽車停在外花園的甬道上,許遼坐在副駕駛位子,長途飛行後難免疲倦,他卻沒合眼打盹,全神盯著整棟大宅。
沈若臻在太陽下曬得暖洋洋的,他勾住項明章微涼的指尖,反客為主地拉著項明章往外走。
別墅裡,茜姨追出來:“項先生,你要出門嗎?”
這兩天項行昭垂危將死,所有人提著一口氣,每一步都等著項明章的命令不敢有任何閃失。
項明章停下問:“屋裡怎麼樣了?”
茜姨說:“家裡人哭得厲害,剛緩了緩,正在給老爺子換衣服。”
人死了,剩下瑣碎的身後事給活著的人。項行昭剛走,親屬要先在家裡設靈布置,通知親友來吊唁。
作為孫子,這個時候離開有違情理,可惜項明章不在乎,說:“讓他們看著辦吧,不用管我。”
“這樣行嗎?”茜姨顧慮道,“你大伯問了好幾遍你去哪了,肯定會找你的。”
項明章冷漠地說:“告訴他們,我悲痛過度,需要靜一靜。”
茜姨領悟了他的意思,回去了。
沈若臻感覺手心裡的指尖在回溫,他摩挲過項明章的指節,說:“我們走吧。”
上了車,項明章做了個深呼吸,吩咐道:“去缦莊。”
汽車調轉方向,靜浦大宅在後視鏡中不斷縮小,沈若臻記得來參加婚禮那一天,項明章說過不喜歡這棟房子。
沈若臻從疑惑到了解,僅僅數月,而項明章深藏在“不喜歡”裡的刻骨沉痛,是童年至青春期的漫長累積。
項行昭如今死了,靜浦大宅會易主,那一群芙蓉鳥大概也將停止被豢養。
車上放著一封文件袋,裡面是項瓏籤了名的協議。
沈若臻清晨趕到機場,見到了項瓏,他平生第一次不顧風度地審視一個人,或許還帶著幾分厭惡。
項瓏的模樣比實際年齡滄桑許多,鼻子和項明章有一點相似,但兩個人的氣質和姿態天差地別,哪怕是親眼所見也難以相信,高傲沉穩的項明章會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籤協議沒費什麼工夫,項瓏本就窩囊,多年來在異國的戒毒中心和療養院受夠了磋磨,如同殘廢,一心想要回來。
即使一無所有,項瓏還剩“項行昭的兒子”這個身份,為了項家的臉面,項琨和項環總不會対置他於不顧。
汽車駛進缦莊北區,一路花草爛漫,園林部的工人在給樹木修剪澆水,有說有笑的,熱鬧得不似往常。
今天天氣暖和,庭院敞著大門通風,臨院的幾扇落地窗沒拉遮光簾,裡裡外外一片亮堂。
沈若臻陪同項明章走在前面,許遼落後一截跟著,半路停在了回廊上。
到門口,項明章率先邁進客廳,喊了聲“媽”。
白詠緹正在沙發上看書,前兩天半夜項明章打電話來,她就預感有事,合上書起身,問:“發生什麼事了?”
項明章停在白詠緹面前,沒有鋪墊,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語氣,說:“項行昭死了。”
白詠緹神情木然,沒聽見似的,“咚”的一聲,那本書摔在地板上,她垂著的雙手緊縮成拳。
項明章俯身把白詠緹擁住,重復道:“媽,項行昭死了,我親眼看著他咽氣的。”
白詠緹伏在項明章的胸膛上,長發遮住了臉,無聲無息,披肩從她顫抖的肩頭滑落。
沈若臻站在門外,這段隱私太痛苦了,展露人前需要何其大的勇氣,過去半晌,等項明章扶白詠緹坐回沙發,然後朝他點了點頭。
沈若臻走進來,如常問候道:“伯母,我又來叨擾了。”
白詠緹把頭發掖到耳後,說:“你今天陪著明章一起嗎?”
沈若臻道:“生死之事,不管惋惜還是痛快,有人陪會好過些。”
白詠緹很願意聽沈若臻講話,雖然対方年紀輕,但談吐成熟,總能令人靜心,她感謝地說:“隻是麻煩你跟著跑。”
“不麻煩的。”沈若臻道,“対了,有份文件要給伯母看。”
他拆開文件袋,抽出兩沓文件放在茶幾上。項明章說:“項瓏回來了。”
白詠緹怔著,夫妻關系應當最親密,而她対項瓏這個名字隻有陌生,嘗過了徹骨寒心,過去幾十年,她心裡已經激不起絲毫的感覺了。
兩份文件,一份是關於財產讓渡的協議,底下還有另一份,沈若臻說:“我猜測明章遲早要辦,就自作主張一起準備了。”
項明章心神微動:“是什麼?”
沈若臻將第二份文件推過去,說:“是伯母和項瓏的離婚協議。”
白詠緹雙手將文件拿起來,逐字逐句讀過,眼眶和喉嚨一並幹澀脹痛,讀罷最後一頁,她哽道:“我籤。”
項明章遞上鋼筆,白詠緹接住,這麼多年早晚抄經,寫了上萬遍“阿彌陀佛”,卻沒寫過幾次自己的姓名。
書房裡狼毫近百支,她快忘記了普通的筆該怎麼握,墊在虎口,指尖捏得泛白,她一撇一捺籤下“白詠緹”三字,恨不得穿透紙背。
寫完,白詠緹低著頭,不言不語,也不動彈,捆扎太久的心結忽然松動,就算解開了,仍需要時間回血。
項明章在項行昭的床前控訴發泄,此時腦子發空,試圖勸慰卻貧瘠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沈若臻叫他:“我們出去走走吧。”
項明章聽話地站起來,跟著沈若臻走出屋子,門外的回廊下,許遼燃盡了一支煙。
揮散身上的煙味,許遼沉默地跨進客廳,他撿起白詠緹掉在地上的書,很厚一本,不是佛經,是從新西蘭帶回來關於養花的書。
許遼沒提過往一字,好像一位不知情的、來串門的老朋友,說:“我看莊園裡的花都開了,挺漂亮。”
白詠緹抬起頭:“天氣暖和了。”
“嗯。”許遼說,“街上的花也開了,你什麼時候想看看,我開車帶你去。”
項明章和沈若臻朝外走,缦莊不止花開了,茂密的香樟林一片青翠,極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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