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燈光變換中,肖珩感受到一種瘋狂的躁動和強烈到仿佛能夠刺穿耳膜般的力量。
他頭一次看這種演出。
陸延在臺上的樣子跟防空洞那場不同。
他所經之處就是他的疆場。
——隻要他出現,沒有人不願為他俯首稱臣。
整場演出時長總共一個半小時。
整整一個半小時,陸延隻中途休息了十分鍾,他渾身都是汗,站在臺上說:“最後一首。”
臺下觀眾情緒明顯落下去,甚至有人不舍地喊“不要”。
陸延豎起一根食指抵在嘴邊,示意他們不要鬧:“噓,乖一點。”
陸延頓了頓才說:“感謝大家今天能來,去年最後一首唱的是這首歌,今年還是想用它作結尾,我們……五周年再見。”
臺下逐漸安靜。
最後一首算是合唱,陸延勾著其他隊員的脖子,把麥克風湊過去。大炮打頭,緊接著是許燁。輪到李振的時候他還在奮力打鼓,汗水飛濺,對著麥克風嘶吼出一句:“深吸一口氣!”
李振的歌聲依舊充滿靈魂,沒有一個音在調上,完美演繹什麼叫垮臺。
陸延差點笑場。
他蹲在地上,把替李振舉著話筒的那隻手收回去,在手裡轉了下話筒才垂著頭唱下一句:“要穿過黑夜/永不停歇。”
那首歌肖珩熟得不能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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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從肖家放棄一切跑出來後,躺在陸延家沙發上,第二天睜開眼聽到的歌。也是陸延在天臺上給他唱過一次,告訴他明天太陽還會再升起的歌。
肖珩想到這裡,又去看陸延手腕上那片紋身。
隔得太遠其實看不真切,但他就算閉上眼睛也能將形狀勾勒出來。
黑色的,七個角。
陸延當初說自己去紋身的那段經歷說得輕描淡寫,後來肖珩在他書櫃裡意外看到幾本翻爛了的《聲樂指導》、《聲樂強化訓練:100個唱歌小技巧》。
……
肖珩心說,他從肖家出來的那場雨夜,不是陸延把他撿回家。
而是上天讓他找到了一顆星星。
VENT樂隊四周年復活演唱會圓滿落幕。
散場後幾個人癱在後臺。
李振上半身躺在椅子裡,人不斷往下滑,屁股差點著地:“我靠我的手要斷了,小燁今天不錯啊,神發揮!”
“我前半場手都在抖,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那麼多人啊啊啊啊,”許燁說完,也以同樣的姿勢癱在椅子上說,“不過是真的爽,後面就沒那功夫去想了,我的手好像自己會動。”
隻有大炮精力無限:“等會兒我們去吃飯?大哥,去哪兒吃?”
幾人都在聊演出,隻有陸延沒說話。
他拿著手機,正對著聊天框裡的消息發愣。
-演出很精彩。
“大哥,你看什麼呢,”大炮湊過去,“到底去哪兒吃啊。”
陸延靠著椅背,翹著二郎腿,一隻手按著大炮的腦袋將他往外推,沒功夫思考去哪兒吃這種問題:“……滾去跟你振哥商量。”
陸延說完,手機又是一震。
上頭是簡潔明了的三個字。
-先走了。
陸延手比腦子動得快,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已經發出去兩個字,還加了一個十分迫切的感嘆號:別走!
“……”
陸延把翹起的腿老老實實放下,猛地坐起身。
但別走兩個字都發了,陸延一時想不出什麼解釋的話,端坐幾秒後,幹脆又發出去一句:反正順路,一起?
幾分鍾後,肖珩回復。
[肖珩]:出來。
[肖珩]:側門。
“你們吃吧,”收到回復,陸延起身就往外走,“我就不去了,這頓我請。”
說完,不顧李振在身後大呼小叫地喊:“你他媽還真跑啊!”
側門離得不遠。
陸延還沒走一段路就控制不住跑了起來,五分鍾的路程愣是被他縮短一半,他在不遠處停下來,喘口氣、還沒等走近,就看到站在鐵柵欄邊上的肖珩。
晚上風大,男人外面套了件黑色外套,幾乎跟這片夜色融成一體。
“怎麼從側門走?”陸延走近了問。
肖珩說:“你想去正門當個叱咤風雲的巨星?”
陸延還真忘了自己的“巨星”身份。
比起散場後人潮擁擠的正門,側門這邊確實沒什麼人。
“是不太合適,”陸延點頭說,“老子一出現,肯定都瘋了。”
肖珩嗤笑一聲;“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陸延:“事實。”
“你沒看今天場下——多少人為你延哥神魂顛倒……”陸延吹自己起來都用不著打草稿,一路吹到車站。
肖珩沒說話,隻是看他一眼:“不冷?”
陸延身上還是那件半透明襯衫,走在路上都有點敗壞市容。
他剛想說“操,衣服忘換了”,然而那個“操”字剛從嘴裡冒出來,肖珩已經把身上那件外套脫了下來,直接往他頭上蓋:“穿上。”
陸延把衣服從頭上扒拉下來,反應慢一拍才套上。
肖珩這件衣服本來就寬松,他穿著就更顯大,陸延低頭去看自己的手,他把手伸直、又將五根手指張開,發現隻有半截手指露在外面。
外套上還殘留著上一位主人的餘溫。
陸延感覺渾身上下都在冒煙,如果不是路上太黑,可能根本藏不住。
他往前走兩步,差點往電線杆子上撞。
被肖珩一把拉過去:“巨星,能不能看著點路。”
“剛才沒注意,”為了緩解尷尬,陸延問,“你怎麼來了,你去地下酒吧買的票?”
肖珩:“不然等某個不肖子孫給我贈票嗎。”
不肖子孫陸延:“……”
說話間,公交車開了過來。直到上車前一秒,陸延才想起來被自己落在場地裡的衣服。
“等會兒!”
陸延急急忙忙伸手去拽肖珩的衣擺:“我東西沒拿。”
兩人再度走回場地,整個演出場子已被全部清空,李振幾人也收拾好設備不知道跑哪兒吃飯去了,空蕩蕩的場子裡隻剩臺上原來就有的幾樣基礎設備。
陸延忘拿的衣服就是一件T恤,衣服倒是次要,回去一趟主要是當時把錢包也一並放櫃子裡,身份證和鑰匙都在裡頭。
肖珩站在樓下場子裡等他,點了一根煙說:“三分鍾,多一秒都不等你。”
陸延上樓之後被留下來打掃衛生的工作人員拉著聊了一會兒。
工作人員:“你們現場真的好棒!我之前買過你們樂隊的專輯,當時我就特別喜歡——”
陸延沒有打斷他。
等那位工作人員絮絮叨叨說完,他才說:“謝謝。”
工作人員:“能給我籤個名嗎!”
“……可以啊。”
“能拍個照嗎!”
“……”
等陸延再下樓,別說過去三分鍾,十分鍾都不止。
說過時不候的肖珩還站在原來的位置等他,場地清空後,所有特效燈光都已經關了。
陸延鬼使神差地從舞臺側面的那幾級樓梯走上臺,走到麥架前——肖珩站的那個位置按剛才那片站席算,正好是最後一排,正好是……他唱新歌時“對視”的方向。
幾乎就像場景再現那樣。
隻是現在人去場空。
陸延站在臺上往下看,散場後臺下隻有肖珩一個人。
男人整個人隱在這片濃霧般的黑暗裡,隻有指間那根冒著星火的煙像呼吸般一點一點地亮著光。
“走不走。”肖珩說話間,手裡那根煙抖了抖。
陸延身上還穿著肖珩那件外套,隻覺得當時站在臺上那股情緒再怎麼壓也壓不下去。
他動動手指,隔著柔軟的布料扶上麥架,明明沒喝酒,卻好像醉酒後控制不住自己一樣,答非所問道:“那首新歌,你要不要再聽一遍?”
陸延這一遍是清唱。
場上燈關了,電路被切斷,手裡那個麥架也形同虛設。
沒有伴奏。
沒有燈光。
……
空蕩的場地裡隻有他的聲音,和臺下唯一的一個觀眾。
“如果說……”
“如果說我不曾見過太陽……”
陸延從來沒有把一首歌唱得這麼糟糕過,他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實在是太緊張,唱得又抖又飄,唱完半段實在是唱不下去。
他幹脆停了下來。
“那個,”陸延不斷告訴自己不要跑,他閉上眼,又說出一句,“——你要不要跟老子談戀愛?”
第47章
陸延粗略在腦子裡計算了一遍, 跳下臺、從出入口跑出去, 整個路程隻需要不到二十秒的時間, 但他發現自己壓根不想逃。
也逃不掉。
陸延站在滅了燈的舞臺中央,整個場子裡唯一的光亮是從二樓窗戶撒進來的月光和面前這人手裡那根煙。
陸延聲音穿透這片濃霧般的黑暗,穿過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場地。
他繼續說:“老子長得帥。”
“又會寫歌。”
“才華橫溢, 下城區地下搖滾圈一霸。”
“臺下這位姓肖名珩的狗脾氣大爺,”陸延說到這,隻覺得呼吸間、就連吐出去的氣都開始發燙, “我看你也不錯, 不如當我男朋友?”
“……”
媽的。
他都在說什麼?!
要不然還是跑吧。
陸延手指抓著袖口,腦子裡除了混亂、緊張、還有那份完全不符合他搖滾氣質的羞怯再沒別的。他現在這個模樣跟兩小時前站在臺上騷到沒眼看的那個陸延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他自認自己從來不是什麼扭捏的性子。
喜歡, 不喜歡,分得很清。
雖然這麼多年沒遇到過什麼喜歡的人, 但他一直都認為:喜歡就上唄。
他這二十多年向來比其他人活得都要肆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不管誰說什麼,也從來不管誰怎麼看。高中那會兒和教導主任對著幹了整整三年,那頭長發一刀沒剪, 耳洞越打越多。
喜歡就上唄。
多簡單的一句話。
但陸延現在發現原來這種‘上’的過程比自己想象的復雜多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巨他媽勇敢, 同時又慫到了地底下。
陸延看不清肖珩的神情。
但他看著肖珩低頭抽了一口後,又把煙夾在指間,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肖珩抽完煙,發現這口煙屁用沒有。什麼情緒都壓不下去。
肖珩看著臺上的人,恍然間好像又回到周遭全是尖叫聲和喧囂的演唱會現場, 回到陸延唱‘撕開雲霧/你就是光”的那一刻。
或許他當時就想這樣走上前去,想像現在這樣跨越過那片重重人海走到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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