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的步伐沒有減慢,目光也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半分。他對劉旭傑痛心疾首的目光視若無物,徑直在高居託盤的太監面前停下了腳步,問:“誰說皇後穢亂後宮?”
他的聲音那麼平淡,卻偏偏讓人從心底裡升起一股寒意。
“人證物證俱在,辯機之事未遠,你還想辯解什麼?” 劉旭傑顫聲道:“雖然滿京城人人都知道你謝統領是皇後的人,但鐵證面前還是別狡辯了罷!”
他話裡意思若有所指,謝雲有點古怪地一笑:“劉閣老,你又亂說話了……我怎麼聽著你這意思,倒像是我也侍奉皇後穢亂後宮了似的。”
劉旭傑一哽,繼而大怒想要呵斥,但謝雲卻沒給他機會:“你剛才說人證物證俱全,人證為何?”
“妖僧就在此地!”
謝雲懶洋洋問:“和尚,你認嗎?”
單超站在太子身側,冷冷道:“不認。”
劉旭傑張口欲言,謝雲問:“物證呢?”
“皇後玉枕不就在你眼前?!”
謝雲也不反駁,隻點點頭,從託盤中拿起玉枕遞到劉旭傑面前道:“你好好看看。”
劉旭傑疑道:“什麼?”
“但凡內造之物皆有皇家印記,否則便是偽造無疑。但你看這玉枕上,印記在哪裡?”
劉旭傑沒反應過來,伸手就指著玉枕下方一角上的漆金徽記,奇道:“不就在……”
話音未落,謝雲修長的手指搭在那印記上,輕輕一抹。
劉旭傑臉色瞬間劇變。隻見謝雲手指移開後,黃金上的凹凸花紋竟然被內力硬生生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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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微笑著問:“在哪裡呢,劉閣老?”
劉旭傑驟然怒視謝雲,胸膛劇烈起伏,幾番張口又被硬生生哽住了。
然而他不愧是閣老,片刻後竟然強自恢復了鎮定,再開口時聲音雖然嘶啞尖銳,卻還算是冷靜:“謝統領武功已臻化境,劉某今天見識了……不過還有從禪房中搜出的砒霜,你又打算怎麼說,劉某誣陷那僧人不成?”
“不敢,劉閣老說從什麼地方搜出來的,就是從什麼地方搜出來的。”
謝雲頓了頓,淡淡道:“隻是光搜慈恩寺未免不公平,要知道太子一路上都和劉閣老同進同出、形影不離,若僅論下毒的話,有機會接觸太子飲食的可不僅僅是這佛寺裡的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謝雲將玉枕輕輕丟回託盤,動作平和輕緩,甚至還有些不疾不徐的意思。
“劉閣老,”他說,“今天這場投毒太子、嫁禍皇後的鬧劇,也該適可而止了。”
在場所有人的心髒都同時漏跳了半拍。
劉旭傑的臉色也僵硬了剎那,緊接著才反應過來,登時連珠炮般質問:“謝統領的意思是什麼?難道太子中毒不是因為喝了這碗酸果湯,難道從佛寺中搜出砒霜還是我自導自演的不成?連你自己剛才都驗過,那銀針一探入酸果湯,即刻就變得漆黑……”
“有毒的不是酸果湯。”謝雲打斷道,在眾人瞪目結舌的視線中一勾唇角:“要不是你畫蛇添足,還想嫁禍皇後,這出戲就差點連我都被蒙騙過去了。”
不待劉旭傑反應,他轉向單超隨意問:“喂,和尚,你們這酸果湯是怎麼做的?”
單超心內亦微微驚疑,但聞言立刻道:“是鮮桃、蜜瓜和獼猴桃等,配上糖漬青梅和各色香料,用冰鎮過十二個時辰之後——”
謝雲嘆了口氣,點頭道:“原來如此。”
他驀然轉身走向首座,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便隻見他徑直來到太子面前,端起桌上的玉碗,在四面八方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仰頭將所有剩餘糖水一飲而盡!
單超離得最近,霎時便衝上前厲聲道:“你瘋了?!住手!”
咣當一聲脆響,謝雲順手將玉碗摔得粉碎,扭頭對單超一笑。
那一笑唇角溫柔、纏綿悱惻,在這殺機四伏的佛堂上,竟然有種透著邪性的,令人心馳神蕩的吸引力。
“愚蠢。”他就這麼笑著道,“——糖水根本無毒。”
·
玉碗碎片迸濺一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謝雲一手不引人注意地在桌面上撐了下,隨即轉身越過單超,向滿臉表情如同見鬼的劉旭傑走去。
不知為何擦肩而過的時候單超覺得他面色有些異樣,雖然那一貫風流輕佻、讓人見之不由心生厭惡的態度絲毫沒變,但嘴唇卻有略微發青——單超有些疑心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緊接著就隻見謝雲走到堂中,動作和聲音都是穩定甚至是平靜的:“同一碗糖水,和尚喝了沒事而太子偏偏中毒,是因為酸果湯根本就無毒的緣故。”
“太子中毒為真,玉枕和砒霜卻系偽造。令太子中毒的,實則另有其人。”
劉旭傑看著謝雲的目光就仿佛看見一具死屍對自己當頭走來,面色忽青忽白驚疑不定,半晌才顫抖道:“你……你莫要血口噴人,你難道想說對太子下毒的是我?!”
謝雲嗤笑,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
啪、啪、啪,掌音剛落,佛堂大門外一個玄色衣袍身材利落的年輕人快步走進,對謝雲低頭拱了拱手:“報統領,方才禁衛軍搜檢了劉閣老的行囊,發現宮中秘制鶴頂紅一壺,已被清水稀釋數倍,喂狗後抽搐半刻才氣絕身亡。屬下等已將隨身太監侍從等押下待問,請統領定奪。”
劉旭傑勃然作色:“大膽,誰給你們的膽子去搜檢老夫?!”
“喂狗半刻才死,難怪太子喝了半天才毒發……”謝雲頓了頓,若笑非笑轉向劉旭傑:“閣老好毒的手段,現在又打算作何解釋呢?”
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跌宕起伏的發展已經讓所有人瞪目結舌,滿佛堂中鴉雀無聲。
就在那緊繃的死寂中,突然隻聽太子斷斷續續的哀求聲響起:“謝……謝卿,閣老……乃本王深信之人……”
——太子到底年紀幼小,城府還沒深到那個地步,此刻已經沉不住氣了。
然而謝雲卻連頭都沒回一下,隻微微側過臉:“正因為閣老深得殿下信任所以才更方便下手作案。殿下已經中毒了,還是先休息吧,此事但聽謝某處置即可。”
“你……!”
太子登時氣急,氣血瞬間翻騰上湧。幸虧站在他身邊的單超眼疾手快,轉身啪啪便點了他心口幾處大穴:“殿下怎麼樣?”
太子大口喘息著,一把按住單超的手,那眼底滿滿的驚惶無從掩飾:“信……信超師傅,快想辦法救救閣老,閣老是為了我……”
他的聲音極其微小,但單超和他緊挨在一起,還是一字不落全聽進了耳朵。
——閣老是為了我。
單超心念電轉,突然明白了什麼。
為何太子中毒,卻是從其心腹劉旭傑行囊中搜出了毒酒;為何搜出毒酒後太子還對劉旭傑百般袒護,不惜當眾哀求謝雲不要再查……
這是一場苦肉計。
而導演這場大戲的劉旭傑等人,先嫁禍慈恩寺再“搜出”砒霜和玉枕,目標所指的,原是大明宮中母儀天下的武皇後!
——難怪太子這邊中毒,那邊劉旭傑就立刻宣布自己有能解百毒的雪蓮花,因為本來就沒人真想殺死太子!
宮廷傾軋,人心幽微,恐怖之處由此可見一斑。
單超刀鋒般銳利的目光一瞥,望見地上粉碎的玉碗和最後幾滴已經幹涸的糖水痕跡,心頭驟然升起另一團疑雲:既然本身就是作戲,劉旭傑喂給太子的鶴頂紅也是提前喝的,那為何銀針探入酸果湯又一片漆黑?糖水是自己親手準備,照理說不該有任何下毒的機會才對。
最關鍵的是,如果單純隻是苦肉計,為何太子毒發竟然那麼猛烈,如果不是自己出手救人的話,現在就真的無法活命了?
單超腦海中一團亂麻,面上卻極其沉穩,甚至還安撫地拍了拍太子的肩,示意自己知道了。
這時隻聽堂中劉旭傑似乎也想到了這兩點,對謝雲冷笑了一聲:“謝統領說鶴頂紅是從什麼地方搜出來的,就是從什麼地方搜出來的。”
——這話是剛才謝雲用來駁他的,現在他原樣抄來駁謝雲,倒有點無賴的意思。
“但有一點老夫想請教謝統領:就算老夫的行囊中真有鶴頂紅,也未必就是令太子中毒的元兇。倒是剛才慈恩寺獻上的酸果湯裡,你謝統領親手驗出了砒霜,這又如何解釋?!”
這一點也是單超想知道的。
他驀然看向謝雲,卻見謝雲似乎站久有點累了,抱著臂退去半步,將後腰輕輕抵在了長桌邊緣。
“這正是劉閣老聰明之處。閣老熟讀醫書典籍,大概認為謝某胸無點墨,五大三粗……”
胸無點墨暫且不說,五大三粗這詞配合謝統領俊俏風流的挺拔身材,倒有點讓人哭笑不得的幽默感。
“然而並不是這樣。”謝雲頓了頓,戲謔道:“鮮桃、蜜瓜、獼猴桃,制作酸果湯的材料就是閣老此計的關鍵;不論湯水有毒沒毒,銀針探入都是會變黑的。”
劉旭傑的眼神終於真正變了。
謝雲轉向自己手下的大內禁衛:“拿幾根銀針,再去小廚房看還有沒有獼猴桃剩下,全部提出來。”
禁衛應聲而下,片刻後捧著一個大託盤回到佛堂上:隻見託盤左側是幾隻飽滿圓潤的獼猴桃,中間一疊白綢上插著幾根銀針。
謝雲細長的手指捻起一根針,悠然道:“隰有苌楚,猗儺其枝;獼猴桃微酸無毒,永興軍南山甚多,食之可解實熱……隻有一點不好。”
“這一點就是:獼猴桃縱使無毒,探之亦能令銀針變黑,隻是世人多不知道而已。”
謝雲在劉旭傑憤恨的目光中將銀針輕輕刺入一隻獼猴桃,大堂上鴉雀無聲,片刻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銀針赫然一片全黑!
瞬間四下哗然!
劉旭傑喘著粗氣:“謝雲,你——你這個——!”
謝雲將銀針一根根刺入獼猴桃,那動作簡直可稱是風度翩翩的。
“世上無毒卻又能令銀器變黑的不止獼猴桃,熟雞蛋亦可,隻是寺院中難以尋到而已。如果劉閣老不信的話,他日等下了詔獄,謝某自會帶上幾個熟雞蛋去探監,順便給你展示一下。”
要不是謝雲大內第一高手的名頭太響,此刻劉旭傑就已經撲上去生啖其肉了——相對於太子剛中毒時劉閣老剛才浮誇的憤怒震驚,現在他的憤恨倒是真實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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