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靈眯起眼睛,目光緩緩環視眾人,最終落在面白如紙的傅文傑身上。
少年眼底似乎泛出了一種懷疑和嗜血混雜起來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光。
就在這時,他身後的單超目光落在堂下被白布蒙住的屍體上,陡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屍體本來被蓋得好好的,剛才景靈亂翻,有些部分就露了出來,一隻焦黑的手正垂在外面。
那手五指無力張開,被燒得皮開肉綻,完全看不出半點昔日的青蔥白嫩,讓人隻看一眼便不忍再目睹那慘烈的景象;然而單超卻仿佛突然發現了什麼,眉峰微皺起來,甚至自己也試探性地將手指彎了彎。
“大師想跟那姓景的搶媳婦?”謝雲順口問。
單超驀然轉頭:“龍姑娘,人被火燒死是有一個過程的,在這過程中會痛苦掙扎對不對?”
謝雲懇切道:“這個我沒經驗。但我覺得會……”
單超略一頷首,緊接著穿過人群,快步上前,隻聽堂上傅文傑正激動道:“事後蔽莊派人去西域尋訪了數次,都完全沒找到雪蓮花的蹤影,就算如今尚有雪蓮花存世,也必然是在萬裡雪巔人跡罕至之處,沒可能找到的了……大師!你在幹什麼?!”
眾人齊刷刷回頭,隻見單超竟然也半跪在屍體邊,掀開了白布,甚至伸手掰開了傅想容的嘴!
陳海平怒不可遏,傅老夫人拄著拐杖就想撲過來,甚至連景靈都呆了一呆。然而就在眾人震驚後的混亂裡,單超迅速把手指伸進傅想容口腔裡抹了抹,抹出來後隻看了一眼,就閉上了眼睛。
“和尚休得無禮!”“來人,把他拉開!”“快來人!”
陳海平上前抓住單超,兜頭就要揍,卻被單超一把推開了。
“貧僧,”單超頓了頓,站在眾人包圍之中,聲音沉得近乎喑啞:“貧僧能知五行、通曉陰陽,剛才聽這位姑娘說了最後的遺言……因此才褻瀆屍身,萬望體諒。”
眼眶通紅舉著拳頭的陳海平一愣,周圍眾人也全驚得頓住了。
“你……你聽她……”陳海平顫聲道:“她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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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超睜開眼睛。他的目光冰冷如鋼鐵、堅硬如磐石,從每個人表情不一的臉上掃過,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的分量。
“她說她冤,”單超緩緩道。
“她是被人蓄意害死的,而兇手則另有其人。”
·
所有人瞠目結舌,半晌前排幾個膽小的才突然反應過來,踉跄退後,引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害……害死的?”陳海平愕然道:“何人害死了她?難道真是厲鬼……”
他想說是不是厲鬼作祟,傅想容才會說自己冤,然而話音未落就隻聽老夫人在身後厲聲道:“怎麼可能!世上哪有死屍開口說話這等鬼祟之事,分明是你這和尚強詞奪理、作亂靈堂!來人,把他給我趕出去——”
“世上確實沒有鬼祟之事,這姑娘也不是被厲鬼害死的。”單超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她在起火之前,就已經……死了。”
人人表情聳動,老夫人亦是神色僵硬。
沒人注意到這個年輕英俊的出家人在用沙啞的聲音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語調中隱藏著多麼沉重的悲哀,和憤怒。
隻有謝雲在人群後,別開視線,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麼……”陳海平喘息道:“為什麼這麼說?”
單超指指屍體的手:“起火後人會掙扎呼救、手腳趾蜷縮,死後定會呈現僵硬蜷曲之態;而屍體的手指卻放松張開,難道這姑娘忍著烈焰燒炙的痛苦,手腳都一動不動不成?”
前排有膽大的弟子湊上去看了看屍體焦炭般的手指,驚道:“還真是!”
“等等,光憑這點也不能斷定,如果想容在被燒到手腳前就已經……就已經……”陳海平眼眶一紅,說不下去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又怎麼說?”
話音剛落便隻見單超上下打量他片刻,目光中隱約有些逼人的銳利——但悲痛中的陳海平反應有些遲緩,沒有立刻意識到他在打量自己什麼。
“不會。”單超無事般挪開目光,說:“因為死者口腔中幹幹淨淨,沒有焦土,亦沒有煙灰。”
他抬起剛才伸進傅想容口腔裡抹了一把的那隻手,向周圍展示了一圈。隻見手指上果然隻有微許汙物,沒有任何明顯的灰黑色煙塵,和屍體表面燒焦的情況迥然不同。
陳海平疑道:“這又說明什麼?”
“人在火海裡掙扎呼救,在濃煙中奔跑嗆咳,口腔和喉嚨裡必定會沾上煙灰;或者哪怕被堵住了嘴,鼻腔也會因呼吸而充滿黑色塵粒。而這姑娘口鼻中幹幹淨淨,隻說明一個情況,就是整個走水的過程中她沒發出任何動靜,甚至連呼吸都沒有。”
單超長長出了口氣,低聲道:“她已經……是個死人了。”
“正是厲鬼嚇死了她,所以才會這樣!”老夫人疾步走來,怒道:“這幾個丫鬟皆可作證,火海中傳來女鬼尖聲哭叫,我可憐的女兒在起火前就已經被厲鬼索命給嚇死了!”
單超冷冷道:“是麼?厲鬼索命要靠拿繩子勒?貧僧第一次聽說。”
老夫人步伐當即僵住,單超半跪下去,小心將屍體抱起來翻了個身——他做這些的時候周圍所有人齊刷刷退了半步,然而他自己卻絲毫無懼,亦不嫌汙穢,指著屍體後頸環視眾人:“你們看不出這是什麼?”
周圍鴉雀無聲,半晌陳海平顫抖著上前,胸膛急促起伏,卻說不出話來。
景靈不耐煩了,大步過來伸頭一看,涼涼道:“勒痕。”
二字剛落,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震驚的吸氣聲。
“在下剛才查驗屍體口腔時,就發現屍體頸側有兩道繩索狀痕跡格外焦黑,較其他部位燒焦的程度不同,像是淤血後再被燒灼的樣子。在下最初疑心是自缢,但再一看角度,自缢痕跡應該是斜向後頸上方的,這卻是向下。”
“且自缢痕跡在後頸應是八字形,繩索印記不可能相交;這姑娘後頸勒痕卻明顯交叉兩道,是繩索在脖子上繞了兩圈的緣故……”
單超手指碰了碰屍體頸骨,低聲道:“連骨骼都有明顯損傷,行兇者心狠手辣,可見一斑。”
陳海平突然一咬牙,快步上前蹲下,顫抖著手指摸了摸屍體頸骨。
下一刻他猛閉上眼睛,淚水刷地就掉了下來。
眾人面面相覷,神色都極為悚動。沒想到一起簡單的意外走水竟能在頃刻間變成兇殺案,其中跌宕起伏,簡直出人意料,簡直連戲裡都從未見過!
“是誰幹的……”沉寂中隻聽陳海平的聲音緩緩響起,繼而咬牙切齒:“到底是誰幹的?想容她才多大!到底是怎樣的深仇大恨——!”
“你轉過頭,”單超直視著他的眼睛,聲音平穩沒有半點起伏:“你轉頭看看你姨母,你表兄,問問他們真兇是誰。”
陳海平瞳孔猛烈縮緊,猛一回頭。
首座上傅文傑偏過臉避開了他的視線,老夫人則面孔鐵青,全身發抖,一手死死地握著拐杖頭。
“……你在說什麼……不可能……”陳海平喘息道:“想容是他們親女兒、親妹子,你胡說八道什麼……”
單超問:“那如果死的根本就不是傅想容呢?”
話音落地,四周眾人都如遭雷殛,老夫人當即臉色轉為煞白,晃了晃差點摔倒在地。
“什、什麼?”陳海平結巴了:“不是想容?”
單超冷笑一聲,保持著半跪在地上的姿勢,輕輕抬起屍體的手,和自己的手舉在一處對比了下:“看到這關節沒有?”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隻見屍體皮肉焦黑,骨節雖然猙獰可怖,但也就極為明顯。
“這手指骨節比尋常女子粗大,可能也就比我的小一點,明顯粗重活計幹多了。你告訴我哪個深閨嬌養的大小姐手指骨節是這樣的?”
陳海平難以置信地盯著骨節看了半晌,驟然望向屍體面目全非的臉,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果、果然是……”身後人群響起輕微的聲音,漸漸連成一片:“果然不對!”
“不是傅大小姐?”
“那死者是……走水……”
“夠了!”老夫人猝然怒吼,用拐杖重重往地上跺了好幾下:“什麼胡扯八道的,這就是想容!老身還能有兩個女兒不成?不要聽這和尚胡言亂語!”
單超對這歇斯底裡的怒罵置若未聞。他將屍體的手放下,用白布仔仔細細蓋好,直到那可怖的屍身完全被遮得一點不漏,才合十念了聲佛號。
——他從來沒從這佛號幾個簡單的音節中,體味過如此的悲憫、平靜和沉重。
那一刻他周身似乎散發出某種力量,令所有人焦躁懷疑的情緒都被硬生生鎮住,不自覺地被站在了那裡。
“傅老夫人。”
單超站起身,道:
“你一定要在下請來杵作,再去周圍尋訪昨晚是否有走失的貧苦人家姑娘,最後才肯說實話,是不是?”
年輕男子精悍的身形如同青松般挺拔,日光從他身後照來,勾勒出仗劍而立的光影,長長映在了青磚地上。
“……”傅老夫人劇烈發抖,眾目睽睽下張了幾次口,才咬牙迸出一句:“你這妖言惑眾的——”
“不必說了,母親。”一個帶著嘆息的聲音突然響起,說:“大師所言不錯,傅某佩服至極。”
人群中發出低低的驚呼,陳海平悲憤道:“表兄!”
隻見首座上,傅文傑將一直遮著額角的手擱在案幾上,露出蒼白的臉來,緩緩浮現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
陳海平霍然起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想容呢?難道你們真的——”
“想容很安全,昨晚被我們送去了後山別莊,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她的安危……”傅文傑指了指那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苦笑道:“在下是打算以李代桃僵之計,逃過神鬼門的逼婚,而你們眼前這具屍體,是蔽莊昨晚連夜出去買的粗使丫頭。”
他這話一出,人人都駭呆了。半晌才有幾個年長的青城弟子不贊成道:“少莊主!人命關天,這如何使得?”
其他有些年輕氣盛的紛紛也附和:“就是!”“鍛劍莊數十年基業,怎能做出這樣的事?!”“好歹還是前任武林盟主的家業,竟然這樣草菅人命,讓九泉下的老盟主如何抬頭!”
聲討此起彼伏,傅文傑環視堂下眾人,臉上悲哀的神情更重了:“各位稍安勿躁,在下知道如此行事不妥,隻是百般無奈才行此下策……這粗使丫頭的父母也得了大筆銀兩,都心甘情願,絕無坑蒙拐騙之說……”
他還待解釋什麼,卻被單超帶著怒意打斷了:“心甘情願?誰知道是不是在鍛劍莊百般威逼下的心甘情願,誰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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