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轉過身,裹著灰白披風的年輕人正站在土屋門口,抬頭望著夜空中璀璨的銀河。
“……”
單超也抬起頭,小院中一時沒人說話,隻有亙古不變的星海在頭頂靜靜閃耀。
“……那一片呢?”
“鬥牛光焰。”
“那兩顆是……”
“天樞和搖光。”
星辰之下死寂沙海,遠方傳來狼群遊蕩和哀鳴的聲音。
單超垂下頭,沉默地掐著自己掌心,年輕人轉身推開吱呀的木門。
“回屋睡吧,”他頭也不回道。
·
那天深夜裡短暫的對話,就像從沒發生過一般,再也沒人提起來過。單超謹慎且警惕地保持觀察,如同一頭因受過很多傷害而充滿了戒備之心的狼崽,然而卻再無法從年輕人面具下平靜的臉上窺視分毫。
年輕人對單超很照顧——公式化的,冷淡疏離的照顧。給吃給喝,不管不問,很少開口說話,幾乎沒有交談。黃昏時他會坐在屋頂眺望遠方一輪燃燒般的落日,餘暉將沙漠層層渲染,猶如金水,萬裡無垠,將他孤獨而削瘦的身影團團淹沒在光暈的長河裡。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單超想。
他從哪裡來?什麼時候走?
會不會某天突然離開,像他出現時一樣猝不及防,把自己徹底丟棄在這廣袤無人的天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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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超周身的傷終於一點點好全了。風季過去後,他脊背和雙腿的血痂脫落,黝黑粗糙的皮膚上隻留下無數疤痕,或深或淺,形狀各異,無聲紀念著過去幾年間無數的忍飢挨餓和顛沛流離。
某天晚上他醒來去放水,回來時看見年輕人側躺在地鋪上,掌中那把劍不知怎麼出鞘了一小段,劍鋒在月色中泛出一圈圈淡青色的冷光。
——那是小單超這輩子從沒見過的光,美麗澄澈至極,又森寒可怖至極,比他能想象到的任何鐵器,包括奴隸主手中可怕的鐵鉗、燒火夾,以及刺穿成年奴隸琵琶骨的血淋淋的鐵鎖鏈,還要令人心生恐怖,甚至連脊椎上都竄起刺痛的寒意。
他在地鋪邊站了一會兒,眼睛一眨不眨,胸膛微微喘息。
半晌他終於按捺不住,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想輕輕碰一碰那凍水般純青色的劍身。
就在這一剎那間,年輕人閉著眼睛反手抓住他手腕,閃電般將他重重掀翻!
“啊!”
單超猝不及防,脊背狠狠摔在地上,隨即身上一沉,年輕人翻身跨坐上來,長劍鏗鏘出鞘,死死抵在了他咽喉間!
這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發生,還沒等單超從劇痛中回過神,死亡的氣息就已籠罩了他全身。
——那真是他平生第一次,離真切的死亡那麼近過。
隻要再逼近半寸,劍鋒便能輕易切開他的氣管,順勢將他整個頸骨如豆腐般滑斷。
單超全身顫如顛篩,他看見年輕人在月下睜開了眼睛。
“……”
兩人一高一低,對視半晌,黑暗中安靜得呼吸不聞。
“……下次別這麼做了,”年輕人終於開口道,抬手收劍返鞘,聲音中還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
“會送命的。”
·
小單超終於決定逃跑,他知道離這裡不遠肯定有村莊,但他知道不能選沙漠中寒冷的夜晚,最好是在下午。
年輕人獵回一頭沙狐,把內髒掏出來,肉掛在屋後風幹,皮毛硝了拿去集市上換鹽。他離開時是在午後,單超一直等到門口的馬蹄印被風吹平,才從炕下翻出被他偷偷藏起來的水和幹糧,去屋後解下臘肉裝進包袱裡,遲疑片刻後又掛回去一半。
他離開了小院,走到沙丘上回頭看,小土屋孤零零矗立在蒼茫漫天的黃沙中,猶如大海中一葉漸漸遠去的孤舟。
再見了,他想。
謝謝你,陌生人。
如果說每個孩子童年時都有過出走的經歷,那麼對單超來說,那就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長途跋涉。
那次經歷是如此銘心刻骨,以至於在之後好幾年時間裡,都深深銘刻在他腦海中,直到被後來一次更慘烈也更絕望的逃亡所取代。
烈日下粗糙的沙子很快磨穿了鞋,在腳底燎出一個個大泡,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雖然水被精確計算過用量,但一個對沙漠沒有足夠認識的小孩還是很難和汗水大量蒸發的速度相對抗,虛脫和缺水讓他嘴唇幹裂,眼前發黑,難以辨清方向。
落日前他幾乎是憑著毅力在往前走,熬過了最炎熱最幹渴的階段。很快暮色四合,夜幕降臨,沙漠被緩緩升起的月亮縮籠罩,極度嚴寒帶走了沙礫中的最後一絲熱量。
小單超停下了腳步。
四面全是一望無際的沙丘,放眼望去天地寂寥,滿目茫茫的灰白。
風將他的腳印撫平,來路平滑毫無痕跡,仿佛從未留下任何存在的證據。
“……”單超嘴唇闔動了下,似乎想喃喃喚一聲那年輕人,然而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的嗓子已經非常喑啞了。
而且他也從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
單超跌坐在地上,打開皮囊喝幹了最後一口水,然後隨手把皮囊扔了,仰天躺倒在冰涼的沙地上。
秋季銀河橫貫長空,在沙漠中格外清晰絢爛,幻化成波濤洶湧的星潮。天地如同生命最初的襁褓,輕輕包裹住小男孩遍布傷痕的身體,溫柔、殘忍而浩大,將他最後一絲意識帶向永恆的深淵。
那裡將永遠不再有飢餓。
不再有漫長的恐懼,和絕望的孤獨。
“……鬥牛,心宿三……”
那個相似的深夜裡,裹著粗布披風的年輕人仰望天空,遙遙指向浩瀚的星海:“天樞,玉衡,搖光……”
小單超倏而反手,抓住沙地,艱難地翻了個身。
他蹣跚爬了兩步後摔倒下去,片刻後一點點爬起來,恍惚望向來時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間,他渙散的瞳孔驟然縮緊。
不遠處沙丘上,那年輕人的衣裾在風中飄揚起來,削瘦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老長。
他向單超伸出手,掌心上靜靜躺著一枚鷹爪,聲音低沉平靜:“你落下東西了。”
“……”
兩人互相對視,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突然從小單超心底升起,直衝喉頭。
然而他已經幹渴到連一滴淚水都流不出來,胸腔中隻能發出嘶啞難聽的喘息,用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從地上爬起來:“——你是來殺我的嗎?”
年輕人搖了搖頭。
“那你來做什麼?”
風吹著尖銳的哨子掠過,遠處傳來狼群長嗥,遊蕩徘徊,漸漸向月升的方向而去。
“……我來帶你回去,單超。”年輕人終於說。
“你有你該回的地方,我是那個帶你回去的人。”
小單超眼底漸漸浮起震驚、懷疑和不知所措,而年輕人面具後的臉卻連一絲表情都沒有。他們互相注視良久,逐漸升起的彎月將兩人的影子角度變換,單超終於沙啞而顫抖地開了口:“你……你到底是誰?”
年輕人垂落眼睫,隨即伸手摘下了面具。
那一瞬間,小單超眼底的情緒立刻被另一種驚異所替代了。
年輕人抬眼望向他,目光幽深平穩,面孔俊美沉靜。此刻世間再不會有比他更好看的人,星月銀光交輝倒映在大漠裡,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暈染了溫柔而微渺的光暈,將所有傷痛和絕望飄散著帶向遠方。
“我姓謝,單字雲。”
“一星烽火朔雲秋的雲。”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從此就是你師父了。”
星空下大漠中蜿蜒著長長的腳印,謝雲背著十一歲的單超,向遠處石塊壘成的簡陋小屋走去。
那裡點著溫暖的油燈,燈芯噼啪輕響,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師父……”
“嗯?”
“你說我們要回哪裡去呢?”
謝雲扭頭望向南方,片刻後收回視線,輕輕地呼了口氣。
“總會有那一天的……”他答非所問道,白氣從唇間飄散,無聲無息消失在了漠北寒冷的秋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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