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目光投向不遠處。
樹林邊真的有一匹馬,油黑如電四蹄雪白,不耐煩地刨著土地,赫然就是他逃出長安南下時,和謝雲共騎的那一匹!
——“天大地大,隨他去吧……”
單超耳邊又想起謝雲最後的話,突然間似乎從那八個字裡悟出了什麼,瞳孔微微縮緊。
地平線上長安方向,外郭千裡,巍峨皇城。八水環繞十二城門,大明宮正沐浴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泛出旭日東升般連綿耀眼的紅光。
單超縱身上馬,極目遠眺。
半晌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悍然打馬:“——駕!”
烏雲踏雪風馳電掣,穿過重重山林和溪水,在神州大地上逐日前行,載著單超向帝國權力的巔峰飛馳而去。
·
——第一卷完——
第19章 華清池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深秋清晨第一縷天光越過長安城外高高的明德門,鋪在朱雀大街寬闊方正的青磚上, 映出一層蒙蒙白霜。
馬蹄輕緩穿過薄霧, 漸漸由遠而近,映出馬匹上男子挺拔的身影。
他年歲約莫二十左右, 膚色微深,輪廓堅挺, 眉眼形態鋒利明亮。時下漢人男子很少有他這麼挺直的鼻梁,加之嘴唇總習慣性微微抿緊,令他側臉線條雖然英俊, 卻有些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肅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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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深秋清晨寒冷, 他隻穿著一件粗布僧衣,似乎全然不覺料峭。薄薄的黑色衣料下肩膀、手臂、背部精壯,隨著馬匹顛簸, 微微凸起緊繃的肌肉線條。
一把長劍被嚴嚴實實裹在灰白布條中,斜綁在他背上。
——盡管布條因為長途奔波已經開裂褪色,顯得破舊又毫不起眼,明眼人卻能看出長劍周圍隱然繚繞的劍氣,如同暗夜之中熒熒青光,散發著凜然寒意。
馬蹄聲驟停,男子抬起頭。
朱紅大門琉璃檐枋,牌匾上漆金大字透過霧氣,清晰可見。
——謝府。
男子翻身下馬,在臺階下站了片刻,背影如黑色巖石般蒼勁沉默。
直到烏雲踏雪終於耐不住性子地打了個響鼻,用嘴頂了頂他後肩,男子才長長地出了口氣,舉步上前扣了扣門環。
少頃側門吱呀出聲,門房探出頭來,恭恭敬敬揖了揖手:“這位爺是……”
“在下求見此間主人,煩請通報。”
門房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眼,見他通身落拓卻形容悍利,便也不說什麼,隻笑問:“敢問您尊姓大名,可有拜帖?”
男子略一遲疑。
隨即他緩緩解下背後長劍遞給門房,沉聲說:“這就是我的拜帖……”
頓了頓他又道:“在下免貴姓單,單名超。”
門房滿心疑慮,但也沒表現出來,欠了欠身便掉頭去了。片刻後側門再度打開,這次出來的卻是個約莫二十多歲緋紅紗裙的侍女。
單超微微詫異,隻聽侍女從容道:“郎君請隨我來。”
這是單超第二次踏進謝府。
諷刺的是,這長安城中炙手可熱數一數二、每日訪客無數車馬雲集、官階稍小些都欲窺其門而不得入的謝府,單超一介布衣平民,卻兩次都是從朱紅正門中進來的。
這時天色還太早了,花園中空氣寒冷清新,小徑上青苔白霜湿滑;抄手遊廊兩側勁竹蒼翠,廊下青玉盆中開滿了大朵大朵的各色菊花。那侍女身姿極為優美,卻隻默然不語在前面帶路,穿過一道垂花簾一道月亮門,遠處淅淅瀝瀝的鳥鳴中,終於傳來了溫水汩汩而過的從聲音。
單超打量周圍,發現這竟然是謝府內院。
侍女驀然站住腳步,福了福身:
“統領,單郎人帶來了。”
單超愕然頓住。
隻見前方花園中用白玉砌了一方溫泉,此刻嫋嫋冒著熱氣,而謝雲正背對他坐在裡面!
“嗯,”謝雲隨口道,聲音帶著慵懶的沙啞:“上茶。”
侍女一聲不吭去了,單超身體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謝雲靠在溫泉邊,長發隨便綁成一束垂在外面,水面上隻露出一截削瘦結實的肩膀。清晨天光昏暗,看不出後肩那片皮膚和漢白玉池壁哪個更晶瑩,單超倉促移開了視線。
“來幹什麼?”謝雲懶洋洋問。
“……”單超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半晌沙啞道:
“我想既然天大地大,隨便我去,那長安謝府自然也是能來的,所以……”
謝雲卻打斷了他,“你也能回漠北。”
單超腦子裡有些混亂,目光無所適從,甚至連舌根都感到略微發麻。
這感覺實在是太怪異了。
他不引人注目地咬了下舌尖,鐵鏽味彌漫開來的同時,刺痛終於讓整個人神智都清醒了過來。
“我一路從江南北上,入郭出城不需文書便能放行,沿途時時有人接應,夜晚投宿時甚至有人喂馬。荒郊野外偶爾走錯路,還能看見禁衛軍留下的馬蹄和路標,紅繩系在樹上指向官道,順著它直接就能來到長安外郭城前……”
單超頓了頓,沉聲道:“所以我想,應該是有人希望我來京城的。”
謝雲終於笑起來,轉過頭嘲笑般望向單超,熱氣蒸騰中他膚色幾乎透明,而眼睫卻因為掛滿了細小水珠的緣故顯得格外深黑:“自作多情。你去長江投水或去漠北上吊也沒人會攔著你。”
環佩叮當作響,剛才那緋紅衣裙的侍女領著幾個小丫鬟,捧著茶水點心和金盤浴巾等物過來了。
那點心根本認不出名目來,隻見每三個擺在一盤,粉白晶瑩青瓷玉碗,精致得猶如花瓣,乍看之下都認不出是吃的。茶水倒是翠綠可人又清冽甘醇,單超正覺口幹舌燥,連喝了兩三碗才止住,抬眼一看隻見謝雲已經從浴池裡出來了,正將寬大柔軟的白布衣袍唰然披上,隨手把浴巾丟給侍女。
“一路上有什麼感想?”謝雲問。
單超從他的背影上移開目光,盯著茶碗底下鮮綠潤澤的嫩葉:“……想了很多,但主要隻想通了一件事。”
“哦?”
“那天在慈恩寺中……”
邊上大侍女揮了揮手,將小丫鬟們遣散了下去。
“……劉閣老府上祖傳雪蓮花並非虛言,確實是有的,隻是被盜走了。而第二天有毒的酸果湯共有三個人喝,你跟太子都毒性發作,隻有我沒事,並不是因為我喝得最少。”
單超緩緩道:“——乃是因為劉閣老府上那朵雪蓮花,是被我吃了的緣故。”
溫泉邊的小榭裡有張榻,侍女鋪上白狐裘作墊,謝雲看都沒看單超:“哦,你上哪兒吃的?”
“頭天深夜中正大街,你給了我一碗熱茶,想必雪蓮花就溶在水裡吧。至於什麼金燕樓的頭牌花魁,根本就是你……”
“人想得多活不長。”謝雲打斷了他:“有空惦記花魁,不如琢磨點有用的東西。”
這簡直強詞奪理,完全隻是不想聽單超下面問為什麼。單超嘴角微微一扯,從善如流道:“是,我沒想花魁,想的是師父你——”
“……想我什麼?”
這次終於輪到謝雲意外了。單超眯起眼睛,瀟灑地舉了舉手中的玉杯:“我在想,師父你金堂白馬、安享風流,那當年在漠北苦寒之地一待數年,其實心裡也煎熬得很吧?”
謝雲失笑,繼而抬手隔空點了點單超。
那個動作很玩味,似乎有點既不甘心又無可奈何,還有點訓斥的意思,單超頓時感覺到一絲微妙揚眉吐氣。
然而他這口氣還沒順完,突然隻見謝雲抽下衣帶,振臂一揮——
柔軟的絲帶呼嘯生風,靈蛇般當頭卷來,單超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就被它閃電般卷住咽喉,狠狠一拉!
——砰!
溫泉水花四濺,單超連出聲都來不及,就當頭栽進了水裡!
“咕嚕嚕嚕……”單超從水底掙扎上來,狼狽不堪地吐了口水,對謝雲怒目而視。
謝雲抱臂站在白玉池邊,居高臨下的眼神滿是揶揄:“不用謝,徒弟。這水是宮中華清池挖了個管道直接引過來的,據說延年益壽能治百病,你就好好泡一會吧。”
“……”單超怒道:“我沒有病……”
“但你髒,”謝雲說。
從江南風塵僕僕趕來京城,一路風馳電掣、星夜兼程,從沒在客棧要過上房洗過澡的單超突然之間沒了言語。
謝雲轉身就走。
“等等!”單超突然道:“你剛才說什麼?你叫我徒弟——”
謝雲說:“你跪下來叫爺爺,我還能應你聲孫子,要不要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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