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你看我我看你,最終資歷最深的尉遲元諭皺著眉頭開了口:“那尹掌門的意思是?”
“與其日夜防範,不如銷天下兵。”尹開陽誠懇道:“臣對陛下建議,都抓起來殺了吧。”
“什麼?”
“胡鬧!”
“怎能如此簡單粗暴,此事豈是兒戲?!”
暖閣中反對聲登時四起,連武後都忍不住帶著勸阻之道:“陛下……”
“安靜!”皇帝不耐煩道:“誰有異議,一個一個站出來說,滿堂喧哗像什麼樣子?!”
“臣對江湖民間了解不深,但也知道八山正派、四大名門,少林武當崆峒峨眉等都是自古以來傳承已久的武林大派,前來參加武林大會的必然都是名宿元老,怎能統統抓起來殺了?”尉遲元諭再也忍不住,話裡透出了明顯的責備之意:“朝廷貿然使出如此狠絕的手段,必定會引發更劇烈的動蕩,尹掌門此言絕不可取,聖上三思!”
尉遲元諭的勸阻實乃老成之言,但皇帝已經與尹開陽足足對談了三天,此刻什麼都聽不進去:“照愛卿所說,難道朕還怕了他們,還得供著這幫江湖俠士不成?”
“東巡茲事體大,萬事都需小心謹慎,一切都要以聖上的安危為先!”宇文虎也忍不住開聲道:“即便聖上真要處理,也需徐徐圖之,怎能現在就立刻斬盡殺絕?!”
他話音沒落,就被尹開陽不疾不徐地堵了回去:“俠以武犯禁,放任這幫人在泰山開什麼武林大會才真是對聖駕的安危造成了威脅,若不趁此機會一舉解決所有問題,日後再想下手可就難了!”
暖閣中喧鬧四起,皇帝鐵了心站在尹開陽那邊,和主張小心行事的朝廷重臣們吵成了一團。
單超卻緊抓著謝雲的手,半挾半扶地向角落裡退去。他手勁極大,謝雲被迫跟著走了幾步,隻聽他低聲問:“你沒事吧?”
“……”謝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鏡花水月。”
“什麼?”
“玄武秘術,鏡花水月,就是尹開陽剛才欲置你於死地的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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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超心說聽著倒像是高深心法,但我可一根毫毛也沒掉啊,這玄武秘術該不會時靈時不靈吧?
“無欲無求、心志剛毅的人很難中招。”謝雲停了停,語氣中帶著幾分疲倦的譏诮:“……算了。”
他向後看了眼,隻見堂上兩方人馬還在爭執不休,唇角便嘲諷地挑了挑,掙脫了單超握著自己的手,轉身欲往回走。
然而他剛邁出腳步便隻覺手腕又一緊,轉臉隻見單超皺起了眉:“你去幹什麼?”
謝雲一指幾個臉紅脖子粗的武將:“——你覺得這幫廢物幹得過尹開陽?”
單超深深盯著他,問:“幹不過又怎樣?”
“幹不過,聖上就會按尹開陽說的那樣發兵圍剿武林大會,把名門正派殺個片甲不留,神鬼門真正千秋萬代一統天下,日後你我就得管尹開陽叫武林盟主了。”謝雲不耐煩地反問:“你覺得那場景會怎樣?”
這話換作此刻暖閣中任何一個大臣來聽,都會當場不寒而慄,然而單超隻搖了搖頭,注視著謝雲的眼睛,似乎有點掙扎又期盼。
“但即便他千秋萬代,一統天下……”單超緩緩地、極其低沉地道,“即便他權勢燻天,又跟你我有什麼關系?”
“如果我們遠走天涯來過自己的日子,任憑外面再腥風血雨,哪怕他弑君登基稱帝,又能跟你我有什麼關系呢?”
謝雲沒反駁他,甚至沒有露出慣常的帶著譏諷和刻薄的表情。
過了很久很久,他周身肌肉才微微松下來,極為細微而深長地嘆了口氣。
“你這輩子應該都不會中鏡花水月的招了。”他自嘲道:“我挑人的眼光,有時候也真是錯得徹底。”
“……妄起幹戈極為不智,不僅影響聖上的後世英名,更直接威脅到了聖駕在泰山的安全!恕臣實在不能同意尹掌門的提議,萬請聖上明鑑!”
尉遲元諭掀衣就跪,身後各位大將軍情急之下有樣學樣,瞬間哗啦啦跪了一地。
皇帝終於不言語了,揚起頭把腳下這黑壓壓一片紫服金帶的脊背掃視了個遍,才吝嗇地給出了幾個字:“既然如此,朕也不是不可以後退一步……”
所有人一喜,但緊接著就聽皇帝問:“尹愛卿,你還有什麼主意嗎?”
尹開陽不慌不忙,顯然是早有準備:“回稟陛下,有的。”
“哦?說來聽聽?”
謝雲冷眼看他們唱雙簧,果然隻聽尹開陽從容道:“不濫殺也可以,還有一法能輕易制住這幫無法無天的江湖俠客,便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但從小生活在世家大族裡,各種手段都見多了的宇文虎心中一跳,抬起了頭來。
“武林盟主一職既然如此重要,就不能讓它流落在民間,被心懷叵測之人所把持,進而對朝野造成威脅——若是我暗門以江湖身份去參加這一屆武林大會,並奪得盟主這一權柄的話,從此江湖武林名門正派皆可歸順朝廷,孤勇好鬥之士也可以為陛下所用了。”
“當然,暗門以一己之力挫敗武當少林、崆峒華山等武林名宿的聯手是不現實的,因此也需要朝廷撥軍予以協助。”
尹開陽在周遭一片哗然中頓了頓,饒有興味地問:
“各位大人覺得,跟剛才統統抓起來殺掉相比,這個法子又如何呢?”
第37章 鏡花
“聖上同意了,”清涼殿內,武後旋身坐在案後,在金鳳牡丹纏枝宮裝揚起的裙裾中凝聲道。
此刻聖上那邊已經乾坤落定, 清涼殿偌大的宮室中, 武後屏退了除謝雲之外的所有人,隻有隨謝雲而來的單超遠遠守在朱紅門扇之後, 在光影間露出一道颀長的背影。
謝雲終於問出了一直沒機會說出口的狐疑:“——尹開陽當年率暗門擅自離京,聖上勃然大怒, 罵暗門狼子野心辜負聖恩,為何這次又鐵了心地站在尹開陽那一邊?”
皇帝素來多疑,今天的表現堪稱畫風迥異, 這一點有眼睛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本宮也說不清楚……”武後長長嘆了口氣, 說:“三天前那個晚上聖上突然從噩夢驚醒,此時已消失數年的尹開陽忽然現身觐見,聖上原本極不耐煩, 但見到尹開陽後,忽然又變得極為和順安靜,甚至與其閉門三日商討國事……”
“娘娘沒進去旁聽?”
“沒有。”武後咬牙道:“聖上出來後就變得對尹開陽言聽計從,不僅不追究數年前暗門出走的舊事,還一心一意要幫他攫取什麼盟主之位,說這是統治民間武林勢力的最佳良機,言談行止如同變了個人一般……”
謝雲面色微變。
武後一直在注意看他的神色,當即敏感地問:“怎麼了?”
但謝雲默然片刻,又說:“沒什麼。”
不待武後追問,他話鋒一轉道:“尹開陽除了‘銷天下兵’之外,還提出了其他任何主張嗎?”
“目前為止沒有,一直在說武林大會,對後宮、太子及朝政都未有絲毫涉獵,對本宮的態度也尚算恭敬。”武後捏著茶杯的手指一緊,厲聲道:“但正因此,才更顯用心險惡!眼下朝中滿是世家大族,暗門無法光明正大分一杯羹,就想出這麼個法子,第一步是利用聖上的信任奪取民間聲勢,第二步是挾民間聲勢攫取什麼,還用得著多說嗎?!”
武後不愧是鬥倒了王皇後、蕭貴妃,弄死了長孫無忌、諸遂良,把關隴舊族徹底顛覆了的關鍵人物,其敏銳至極的政治嗅覺不得不令人贊一聲老辣。
“不能讓他如願以償,”武後一字一句冷冷地道:“聖上圍剿武林的決心已定,但若是一定得有個人來當盟主的話,此人絕不能是尹開陽!”
桌案後謝雲卻搖了搖頭。
武後問:“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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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開陽武功確實天下第一。”謝雲輕輕道:“單論比武,沒人是他的對手。”
非技擊一道中人,大概不會理解這句話背後的絕對性。武後下意識就皺起了描畫精致的娥眉:“普天之下就沒人打得過嗎?”
謝雲不語。
“若是禁軍先以車輪戰耗其戰力,然後……”
“送死。”
武後被這幹淨利落的兩個字震了震,遲疑道:“連你也……連一戰之力都沒有嗎?”
謝雲這次沉默了很久。
在武後看來,他似乎是在內心反復斟酌掂量互相雙方戰力的對比,但如果仔細打量的話,就會發現他其實隻在靜靜盯著空氣中某片飄忽不定的浮塵而已。
直到武後懷疑他已經忘了自己的問話,正準備再重復一遍的時候,才聽謝雲緩緩地、低沉地道:“……有。”
“如果僅求一戰的話。”
空氣突然凝滯下來,猶如冰涼沉重的液體,於虛空中緩緩流過靜寂的大殿。
武後遲疑良久,終於問:
“……那你能打敗他,搶得盟主之位麼?”
月夜中庭。
遠處宮燈漸漸熄滅,最後一點人聲湮沒在寒風中,深秋的水面仿佛凝了一層白霜。
謝雲坐在池塘邊的玉欄上,肩膀搭了件皮毛披風,懶洋洋舉起酒壺。
他從來不像時下男子流行的那樣高冠峨髻,大多數時候都用一根朱紅絲帶將頭發隨意綁起,從側頸垂下的長發在夜色中有種水一樣柔和冰涼的質地。此時大概確實有些醉了,他也沒伸手把頭發別去耳後,就這麼肩膀微微垂落,眼神慵懶渙散地盯著水面。
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後由遠及近,謝雲頭也沒回,突然道:“站住。”
腳步應聲而止。
兩人都沒作聲,很久後單超才平靜道:“別喝了,身體受不住。”
謝雲一哂,仰頭提起酒壺又喝了一大口。然而這時單超突然伸手環抱過來,柔和卻又不容拒絕地奪下了酒壺,當啷一聲隨手丟在地上,潑出來的殘酒登時散發出了一股醇香。
“漢庭春——”謝雲拖長語調,嘲笑道:“好大手筆,一滴千金的佳釀就這麼潑了,你這輩子見過那麼多錢麼?”
他的嗓音因為意識迷離而略帶沙啞,連嘲諷聽起來都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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