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半空中時,那隻手又頹然垂了下去。
“怕死後丟劍?”謝雲直截了當嘲道。
他點中了單超難以宣之於口的隱秘心思。
他怕死,但不是怕死亡本身。相較而言另一件事更讓他不能釋懷——如果謝雲真想殺他,為何不親自動手,而要用遠去涼州的方式來借刀殺人?
他願意在謝雲劍下引頸就戮,但不願死在千萬裡之外,與戰馬埋骨在邊關遙遠的、荒涼的戰場。
單超深深吸了口氣,反手將龍淵插在背後,抬眼笑道:“算了……反正你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去做,隻要你不再——”
他想說你不再恨我就成,但想了想,不知為何又住了口,夕陽下他年輕英挺的側臉上,露出了一抹溫情的笑容。
謝雲揚起下巴,這個輕微的動作讓他的目光看起來有種居高臨下的距離感,片刻後唇角忽然一挑:“你知道邢國公夫人為何恨我麼?”
單超微怔。
“龍朔三年,吐蕃宰相祿東贊聯合西突厥弓月部進攻龜茲、琉勒,次年滅亡吐谷渾,長安朝野震動。彼時蘇老將軍已修養在家,聽聞欲自請戍邊,無奈妻子苦苦相勸……”
“於是老將軍秘贈了一張馬皮給我,意思是邊疆自可埋他忠骨,將來不必費心馬革裹屍送他還鄉了。收到馬皮後我令人回贈了戰馬良弓,在皇後問我涼州守備人選時,舉薦了蘇定方。”
竟是這麼回事?!
單超瞬間想起那天靈堂上蘇老夫人滿面淚痕,大罵謝雲“讒言媚上、玩弄權術”,登時內心復雜,不知該作何言語,隻聽謝雲悠然道:“蘇老將軍果然馬革裹屍,然而邢國公一脈從此恨我入骨,連帶其涼州舊部對大內禁軍也多有厭惡……”
單超打斷了他:“那你為何不對邢國公府說出實情?”
謝雲反問:“何謂實情?蘇老將軍當世名將、百年軍魂,而我是權臣,你覺得還有什麼是實情?”
單超瞳孔顫動,眼錯不眨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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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冰冷審視的目光上下逡巡單超一圈,似乎沒什麼好說的了,終於揚了揚馬鞭,指向官道向遠處延伸的方向:“好了,你滾吧。”
白馬不耐煩地刨了刨蹄子,慢悠悠與單超擦肩而過,謝雲伸手將被風揚起的鬥篷一攏。
就在那一刻,單超終於再也忍不住,猝然抓住了謝雲的手腕!
“……師父,”單超尾音不穩,似乎竭力壓抑著某種炙熱而顫抖的氣息,嘶啞道:“我這一去也不知道多少年,你在朝中千萬小心。如果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了,我一定帶兵回來……”
謝雲猛地甩開他的手,喝道:“住口!”
那一句聲震荒野,遠處城門口的士兵不明所以,紛紛站住腳步張望過來。
“你當自己還是北衙的人?!”謝雲抓住單超衣襟,冷冷道:“外放涼州,山長水遠,禁軍之名從此跟你再無瓜葛!即便死在邊關,也跟我北衙沒有一個字的關系了!”
單超吼道:“師父……”
話音未落,他已被謝雲揚手一鞭,狠狠抽下馬去!
“滾!”謝雲居高臨下,怒道:“即日起禁軍與你一刀兩斷,從此生死自負!——滾!”
謝雲揚鞭縱馬,再不回頭,卷起一騎塵煙直向著城門衝去!
單超單膝跪在塵土飛揚的地面上,許久後,終於抬手用力抵住眉心,剛毅的面頰上滾下了兩行熱淚。
——他的衣袖隨著這個動作略微扯落,露出了結實手腕上圈圈纏繞的朱紅發帶,盡頭隨風揚起,壓住發帶的數枚佛珠赫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遠處落日西沉,鳥雀歸巢,平原盡頭荒草呼嘯,暮色從四面八方奔向蒼茫的天穹。
此時是乾封元年,暮春。
高句麗內亂,攝政王叛逃,唐發兵八萬直指遼東,烽煙所向無人能擋;朝廷下旨封諾曷缽為青海王,涼鄯兩地屯兵已久,枕戈待旦;吐蕃收羌地十二州,祿東贊病體沉疴,論欽陵代父出徵,逐漸成為帝國版圖之西最強的天敵。
一騎紅塵向西而去,迎著恢弘壯麗的餘暉,漸漸化作一抹黑點,消失在了遙遠的青海戰場上。
·
——第二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謝雲故意當著人面把單超揍了一頓,不是精分。
本文歷史半架空,乾封元年和二年發生的大事基本混合在一起,請各位明察秋毫的看官不要介意,鞠躬~
第59章 殺神
七德龍韜開玉帳,千裡鼍鼓疊金鉦。
陰山苦霧埋高壘,交河孤月照連營。
八年後。
西域,交河。
兵帳順紅巖山脈駐扎, 無數戰馬在沙河畔漫步飲水, 放眼望去蜿蜒不絕。正是黃昏鳴金結束操練時,營地裡士兵來去、井然有序, 腳步揚起的塵土在餘暉下反射出霧蒙蒙的金光。
羊皮毛毡被掀開,一個極為高挑的男子邊將短匕插入後腰, 一邊大步走出營帳。
他不像普通士兵一樣穿著鎧甲,上身隻穿一件薄薄的汗衫,隨步伐露出身形悍利的背和長腿。手上隨便抓一把長劍, 皮鞘被破布包裹, 隻在手柄上露出一圈因為常年不清洗而變得灰黃的白鮫皮。
沿途歸營的士兵經過,紛紛站住敬禮。
男子一言不發,點了點頭, 向主帥大帳走去。
帥帳。
僕役撤下殘席,又上了一桌酒食點心。客席上一個全身金銀、慈眉善目的胖老頭兒撫掌笑道:“這可是天朝聞名遐邇的‘玉酥山’?蕭大人實在不必如此麻煩,小王不過是……”
“殿下言過了。”蕭嗣業摸摸胡須,笑道:“殿下率於阗軍擊敗吐蕃,又決定帶公主入朝觐見、歸順大唐,乃是千秋萬代的功業,何須對在下客氣?”
於阗王與身側戴著面紗的公主對視一眼,笑了起來:“請、請!”
又是酒過三巡,於阗王放下木筷,長長地嘆了口氣:
“可惜雖暫時擊敗吐蕃,卻非長久之計。這些年來安西四鎮幾易其主,無數吐蕃奸細混在交河一帶,其形貌與當地民眾無異,早已無法分辨……”
“殿下怕入朝觐見的路上遭襲?”蕭嗣業問。
於阗王坦然道:“不怕大人笑話,紅巖山一戰中本國精銳幾乎全滅,幸得天朝派鐵騎搭救,才得以保住最終的勝利。如今國內兵員奇缺,若是要確保小王前往長安一路上安全的話,起碼得把國內大半軍隊帶去,但如此一來……”
蕭嗣業失笑:“殿下怕國內兵力空虛,再次被吐蕃趁虛而入?”
於阗王認真點了點頭,唏噓道:“小國弱民!沒辦法吶!——”
於阗王伏闍雄胖乎乎的,全身紅藍寶石、翠綠貓眼、金銀項圈戴了無數,一動起來就叮叮當當,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煞是有趣。
所幸於阗公主身材苗條婀娜、眉目明豔動人,長得完全不像她父親,否則肯定會變成大悲劇——不光是她自己的,更是李唐皇室的。
於阗王帶公主觐見八成是為了和親,而和親人選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蕭嗣業瞧瞧公主,心裡為太子松了口氣,笑道:“安全問題殿下不必擔心。聖上得知殿下願意舉國歸順,心內十分欣慰,特意頒下聖旨,指派了軍中猛將親自護送殿下及公主一路進京……”
於阗王道:“敢問是哪位將軍?”緊接著想起了什麼,眼前一亮:“小王還沒來得及向蕭大人道謝呢!那天紅巖山谷飛馬來救的年輕將軍,數百步外拉弓而至,於千軍萬馬中一箭貫穿了吐蕃大將乞骨力的頭!當場全軍呼聲雷動……”
門外傳來一個簡短低沉的男聲:
“蕭帥。”
蕭嗣業眉開眼笑,起身道:“來了!還不快進來?”
帳門一挑,餘暉斜入。
眾目睽睽之下,男子利落的側影裹著塞外的風沙和寒氣,走進了帥帳。
於阗國王原本笑眯眯的,此刻眼神卻瞬間變了。
——這是他第二次看到這張臉。
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在紅巖山谷血流漂橹的戰場上。於阗王駕率五萬大軍親徵,將敵軍大營的辎重糧草一把火燒光,衝天烈焰中吐蕃軍隊被迫南撤,正當於阗勝利在望時,乞骨力率援軍殺到,以八萬人包圍了戰場。
當時於阗已拼殺至僅剩一萬,騎兵不足三千,而對方是兵強馬壯的八萬吐蕃精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於阗王真以為自己要滅國了——安西四鎮對吐蕃的高壓高稅統治不滿已久,早就心向大唐,而吐蕃不會放過這個徹底覆滅他們的機會。
更兼乞骨力有個最臭名昭著的特點,西域諸國皆知:殺降。
戰也是死,投降也是死,於阗王心一橫,下令用強弩把火石火油運上戰場,準備焚燒整座紅巖山,跟吐蕃大軍同歸於盡。彼時全軍響徹悲歌,將士將不計其數的火油拋向山谷,正當要一把火點燃時,遠處喊殺震天,打起了赤紅的“單”字將旗。
“唐軍……”
“是唐軍!”
“安西都護府的援軍到了——!”
於阗王甩開意欲攙扶的侍衛,勉強登高一望。隻見一騎紅塵脫眾而出,於山巔飛馳而下,戰戟所向無人可擋,如同在千軍萬馬中活生生殺出了一道衝天血浪!
吐蕃大將乞骨力高聲怒吼,正要撥馬上前親自迎戰,卻隻見那年輕將領反手一刺,鋼鐵長戟將他身後一名吐蕃騎兵從頭頂貫穿,緊接著棄戟不用,反手取下了身後的巨弓。
接下來的一幕深深印在戰場上所有人腦中,至今不可磨滅。
那將領拉弓、搭箭,鐵弦繃緊如明月,百丈之遙如天塹。呼嘯的風聲、燃燒的烈焰、高速奔馳顛簸的戰馬都化作無形,世界在那一瞬間靜止。
金剛箭如流星破空,旋轉著飛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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