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達麗半晌才漸漸止住哆嗦,勉強抬起頭來,控制著不去看不遠處屍橫遍地的慘像:“……你、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把他……”
單超身影逆光,那站立的姿態挺拔凜冽,猶如出鞘的利刀立在萬頃黃沙之上,很久後才低沉緩慢地回答:“那個人砍傷了我的士兵。”
莎達麗一愣,隻見他轉身道:“收兵。護送公主回營。”
莎達麗衝動地上前兩步,但沒來得及說什麼,騎兵們已經紛紛撥馬列隊,準備回去了。
黑馬不耐煩地刨著蹄子等在木柱邊,單超走向自己的戰馬,中途卻腳步一頓——他好像突然瞥見了什麼,調轉步伐向不遠處的一處巖石走去。
莎達麗眼睜睜地盯著他看,就看見他徑自來到巖石前,半跪下身,石頭夾縫中赫然有一叢淺白單瓣、碧綠為蕊的小花。
莎達麗簡直都愣了,隻見單超摘了幾朵花下來,伸手在懷裡摸了摸,似乎想找個東西來裝。但這身細鎧顯然不會有地方放花兒,他的動作就停住了,一時有點遲疑。
這麼剎那間的工夫,莎達麗公主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念頭,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從腰上解下了一隻裝香料的玻璃瓶:“……喏。”
單超凝視片刻,接過了瓶子:“謝謝。”
他打開瓶塞,毫不憐惜地把裡面的昂貴香料倒了,用滿是刀繭的、沾滿了血的手指,小心翼翼把花塞了進去,蓋好瓶塞揣進了懷裡。
莎達麗公主猶豫良久,忍不住問:“這是什麼花?”
“月下顏。”單超道,“隻在沙漠開花,一般生長在漠北。風幹後香氣持久,泡茶喝了能安神。”
莎達麗微微怔住。
“我不想回京是自己的原因,跟國王殿下和你無關。”
單超站起身,莎達麗慌忙叫住他:“——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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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把這花……難道是送給……送給心上人嗎?”
這次單超沉默了很久,久到莎達麗以為自己不會再得到回答了。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才突然聽他短暫地笑了下,那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自嘲:“不,不送了。自己留著。”
第62章 陰雲
清寧宮,外書房。
“於阗國王沙漠遇襲,定遠將軍單超率兵將五百迎戰,斬敵逾二百, 血洗馬賊幫, 目前已行至邊關。”
謝雲逐字逐句看完,放下了千裡加急線報。
書房裝飾雅重富麗, 雖已是深秋季節,琉璃盆中卻簇擁著大朵大朵翠玉花蕊的白牡丹。珍珠簾外玉簟冰绡、紅紗錦罽, 黃金獸頭中緩緩吐出價值連城的龍涎香,和著東首一道柔和沉婉的聲音,在空氣中緩緩飄散:“血洗二字表述不清, 本宮已罰過來使了。後來再問, 說是來襲馬賊共二百一十二人,已全被誅殺,馬賊首領及其親信俱被斬首……”
“其中一人因為砍傷士兵, 被定遠將軍一劍剖為兩半,馬賊幫無一幸存。”武後頓了頓,道:“本宮確實沒想到單超的行事風格已變成這般了,你覺得呢?”
謝雲端起茶碗,低頭吹去熱氣,眼神在白霧中朦朧不清。
半晌他喝了口茶,說:“八年足夠改變一個人了。”
“唔,你說得也有道理。”武後失笑道:“貞觀十七年本宮初遇當時剛被封為太子的聖上,和八年後從感業寺再度入宮的心境相比,也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何況是駐守邊關、沙場歷練,見慣了生死的八年呢?”
“——概因血脈相連之故。”謝雲淡淡道。
武後略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謝雲側坐在案後,眼簾微微垂落,隻見眼梢上挑的弧度深刻明顯,而抿緊的唇角又完全看不出一絲緩和。
“你是在褒獎他麼?”武後問。
謝雲沒有回答。
“自從封禪那年武道大會之後,這還是本宮第一次從你嘴裡聽見單超的好話呢——你非要叫他跟薛仁貴上青海前線那次,本宮隻當你這輩子定要叫他死,還想著找個時機,好好給你師徒倆開解開解。”
武後望向謝雲,目光裡帶著難以發覺的試探,卻隻見他一搖頭:“不用了。”
短短三個字簡直斬釘截鐵,緊接著他抬手按了按自己心髒的位置:“我這裡的舊傷,隻要陰天下雨便會疼,每年定期要服麻沸散。武道大會之後連續兩年冬天都非常難熬,每當半夜驚醒時,我都想回到那一年的泰山武道會現場……”
“一劍刺死這個孽徒,”謝雲冷冷道,“便不會有後來的那些事了。”
武後陷入了沉默。
屋內一片安靜,茜紅窗紗外傳來鳥雀在花木間跳躍的聲音,悉悉索索,倏而遠去。
“……當年本宮傳令漠北,令你殺了他再回京,是你心慈手軟放了過去。”半晌皇後嘆了口氣,似乎帶著責備:“現在再說這些有什麼用。”
謝雲嘴角冷淡地一勾。
“——不說那些了!”武後轉變了話題,用指關節叩了叩桌沿,那是她思考問題時的慣用動作。果然緊接著便隻聽她沉聲道:“聖上的頭疾越發嚴重,近日來已經逐漸難以視物了,便有意將朝政全數託付給本宮,令本宮正式登朝攝政。然而東宮一黨反對者眾,宰相更是明著提出了請聖上將國政委託於太子這種話,實在棘手!”
“大概宰相們已經忘了上官儀被誅滿門的舊事吧,”謝雲道。
麟德元年,上官儀向皇帝進言請廢武後。彼時皇帝因為武後氣勢日益囂張的緣故,就頗為意動,令上官儀起草廢後的詔書。然而此事被人通風報信給了清寧宮,武後當機立斷,夜闖紫宸殿當面逼問聖上,聖上迫不得己,竟然把責任全數推給了上官儀,說自己是被宰相蠱惑了。
於是武後大開殺戒,將上官儀抓捕下獄,並誅了他滿門。
害死上官儀的到底是皇帝還是皇後,此事實在難以定論。但不管怎麼說,從此武後上朝議政,再沒半個文臣提出一丁點的意見了。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不能光靠殺人來令文臣就範了,需得雙管齊下才行。”武後轉向謝雲,語調和藹了幾分:“——今日召你過來,就是有件事懸而未決,想跟你商量。”
謝雲好整以暇地作了個恭聽的姿態。
“北衙禁軍雖然有你把持,皇宮大內更是鐵桶一般密不透風,但本宮對駐京軍隊的掌控卻一直不足,概因宇文虎等人慣會見風使舵,從來不願真正歸順於本宮的緣故。此事的麻煩之處在於:收服這些前朝遺貴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但這兩年聖上禪位的心思越發明顯,因此掌握主動權變得異常重要。”
皇後語氣一停,緩緩道:“所以這次本宮堅持令單超護送於阗國王上京,便是抱著讓他常駐京城,好為本宮助力的心思,接下來還打算對他委以重任……”
謝雲面無表情。
皇後與他對視片刻,語氣委婉柔和:
“你能接受嗎,謝雲?”
這天下估計也就謝雲一個,能讓武後在作出最終決定之前,發出這樣的徵詢了。
謝雲的目光和神態都沒有任何變化,那是一種趨近於完美的沉著和內斂。即便目光銳利如武後,都完全無法從那張毫無瑕疵的臉上,看出任何自己不希望看到的情緒。
“臣與單超有舊怨,這是娘娘知道的。”謝雲說。
這個回答絲毫不出武後意料之外,緊接著謝雲略微頷首,那是個臣服的姿態:“但娘娘覺得怎麼做合適,就請放心大膽地去做。自二十年前臣入宮起,所有事情都隻是為了一個目的,便是令娘娘得償所願;這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武後笑了起來。
她起身掀開珠簾,站定在謝雲那張桌案前,伸手居高臨下地從他側臉一掠而過,繼而點了點他受過傷的心口位置:“本宮知道,你這裡第一位的,始終是本宮與你自己。”
謝雲面不改色道:“是。”
“但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武後俯身就勢坐下,這樣一來兩人幾乎平視彼此,隻見她握住了謝雲擱在桌案上的左手,溫柔道:“眼下雖令你委曲求全,但這都是無奈之舉,總有一天你受的傷會被一筆一筆地討回來。謝雲,待我位登九五之日,就是單超喪命之時,你可以親手結果他的性命,如何?”
謝雲擱在桌案下的右手驟然握緊。但那幅度非常細微,隱沒在衣袖之下,幾乎難以察覺。
隨即他迎著武後的目光微微一笑,輕聲道:“——好。”
·
御花園。
“哎——郎君慢些兒走,這地上剛澆過水,石頭可滑著呢,您身子尚未大安……”
身後宮人氣喘籲籲,但太子置若罔聞,悶頭衝過了後庭:“劉師傅好容易進宮一趟,怎麼著也該去給他請個安。這幾日悶在宮裡喝那苦汁子可悶死了,難得今日天氣好——”
太子猝然止住了步伐。
後庭盡頭的廊下,一個玉簪烏發、素白衣裳的姑娘被驚動了,收回伸向木槿花枝的手,回頭望了過來。
那姑娘眉目婉約,樣貌清秀,與宮裡各色千嬌百媚的美人相比自然不那麼耀眼。但那一回眸間,身後所有繁花瓊草都化作了背景,水光潋滟都凝聚在她眼底,恍若從水墨畫中走出的一般,令人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太子怔住了。
“郎君等等奴才……”宦官顛顛跑來,冷不防差點撞上太子的背,登時一聲:“哎喲!”
那姑娘瞥了眼宮人,又看了看太子身上的金黃服飾,退後半步一斂衽,盈盈拜下身去,微笑道:“民女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張了張口,緊接著下意識咳了聲,放柔了聲音:“姑娘不必多禮。敢問姑娘是……是何方人氏,為何在此呢?”
·
清寧宮。
“今日時候不早,你也該回去了。”武後站起身笑道:“難得天氣好,回去的路上不妨逛逛,對身體有好處。”
謝雲隨之起身行了一禮,剛要告退,突然武後改變了主意:“等等,本宮與你一起出去吧——這說大半天了,也趁機出去松散松散。”
心腹侍女這才推門而入,拿著披風玉扇等物,預備服侍武後出清寧宮。但宮女剛要舉著披風上前,就被武後擺手阻止了:“外面又不冷,走兩步還要加什麼衣服?拿下去罷。”
“娘娘身體好,”謝雲接口說。
武後瞥了眼他攏在衣袖裡的雙手,笑問:“你覺得冷?”
謝雲不置可否地一搖頭。
武後走在前面,謝雲落後半步,一邊闲聊一邊出了清寧宮的門。此時正是午後,兩人行至御花園門口,來往宮人遠遠望見他們,都立刻跪地低頭不敢抬眼;皇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忽然問:“你是一個人來的?你那準媳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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