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臭名昭著的暗門雲使,”一個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老和尚站在臺階上,視線低垂而來,冷冷道:“竟然能擺脫北衙禁軍精英的千裡追殺,在那個女人眼皮子底下把人帶回京城……真是佩服,佩服啊。”
“過獎,我已經叛出暗門了。”年輕人的聲音很好聽,微微沙啞又十分柔和,令人聽過就很難忘記。但此刻那麼悅耳的聲音說出的話卻並不柔和,甚至有一點冷酷:“不過承蒙誇獎,我把他帶回京城來就是為了交給你,眼下大功告成,也算是心滿意足了——你不過來看看他和十多年前那個被裝在盆裡送出京的嬰兒像不像麼?”
“住口!”老和尚失聲怒吼:“都是他害的,一切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因為他,所有事情怎麼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境地?!你還把他帶到我面前幹什麼?!”
“因為我會把他放在慈恩寺裡,”年輕人冷冷道。
老和尚發出粗重的喘息,緊捏著佛珠的雙手俱在發抖。
月亮在烏雲中露出一角,映在年輕人深刻秀美的側臉上,隻見他嘴角竟然浮起了一絲笑容:“不覺得他跟你的命運特別像嗎,智圓?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在漠北了,就像當年所有人都當你死在金山了一樣;沒人知道你隱藏在慈恩寺中,而你全家上下借火災假死逃生,現就隱居在離京郊不過二十裡路的莊子上……”
老和尚面色劇變。
“回京的路上我還經過那個莊子了,”年輕人微笑道,眼底冰冷的殘忍在月光下清晰可見:“你獨子長孫剛滿月,白白胖胖,見了我還笑呢。”
“你把他們怎麼樣了!”智圓和尚怒吼。
“什麼都沒做,”年輕人安詳回答。
他舉步走上臺階,滿是泥濘和血跡的腳印踩在慈恩寺華麗寬闊的白石臺階上,與智圓和尚擦身而過,繼而把懷中那個少年輕輕放在了寺院朱紅色高高的門檻下。
“你什麼都不做,我也什麼都不會做。你保我徒弟性命,我自然保你全家老小一世太平。”年輕人沒回頭,低聲道:“不用擔心,宋衝,這對你來說是一筆很劃算的交易。”
和尚面色青白,半晌終於從齒縫間逼出聲音,一字字道:“宋衝已經死了,眼下世間,隻有智圓僧人而已!”
年輕人回過頭來一笑,說:“好。”
此刻銀色清輝正灑在他側頰上,盡管全身浴血風塵僕僕,那瞬間的剪影卻恍若不似塵世中人:“那麼眼下世間也沒有單超,隻有信超和尚而已。”
智圓大口喘氣,半晌終於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放下了那把已經幾乎被活生生拽斷的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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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保住他的性命。”智圓咬牙切齒道:“隻是性命而已。明天清晨我會開門出來撿他。”
說罷他再也不看年輕人一眼,拂袖而去,重重摔上了寺院大門。
長街恢復靜寂,月光灑在青石板上,遠處傳來模糊的蟲鳴。
陰影裡賣藝少女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一聲都不敢出。隻見那年輕人背對著她,很久後終於動了動,卻是將劍輕輕放在了昏迷不醒的少年手邊。
然後他低下頭,形狀優美而冰涼的嘴唇,在少年滿是血汙的額角上輕輕碰了一下。
賣藝少女呆住了。
年輕人站起身,一直緊繃的肩膀終於微微松弛了下去,轉身踉跄走下臺階。這時他的步伐已經搖晃得很厲害了,缺血造成的昏眩讓他難以視物,腳尖觸地時終於一個不穩,頹然摔了下去!
“……!”賣藝少女下意識捂住嘴。
許久後她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恢復呼吸,隻見夜色中那人躺在地面上,連一動都不動。
……難道死了嗎?
少女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踟蹰再三後終於走出了拐角,停在年輕人身邊幾步之遙的地方,蹲了下去。
“喂,”她顫聲叫道。
沒有回答。
“……喂,你死了嗎?”
少女發著抖走上前,年輕人貼在地面上的指尖終於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月輝中仿佛透明的琉璃,繼而浮起了溫水般柔和的笑意。少女的恐懼之心稍微輕了微許,但還是非常警惕,問:“你……你要不要去請個郎中?”
年輕人將手伸給了她。
“扶我一下可以麼?”他就帶著那樣的笑意問。
少女遲疑掙扎了很久很久,終於握住那隻手,把年輕人攙扶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
“謝雲。”
“我……我叫錦心。錦心繡口的錦心。”
長街盡頭,風寒露重。遠方巍峨的大明宮拔地而起,兩個人影互相攙扶著,慢慢隱沒在了千家萬戶的長安城深處。
第71章 拒婚
臘月二十三,二聖率眾臣親至太極宮廣場,祭告上天,辭去舊年。
浩浩蕩蕩的儀仗在這十數裡方圓的巨大廣場上駐扎, 花團錦簇連綿不絕, 盛典一直從午後持續到了傍晚。期間聖上與天後並肩坐在皇帳最前,太子帶著他的弟弟雍王李賢、周王李顯和冀王李旦左右侍奉, 左右文武眾臣順著品級排列下去。
因正是小年,長長的祭詞之後便是歌舞賜宴, 珍馐佳餚流水般送到了每一張桌案上。皇帝有意彰顯於阗舉國歸順的功績,特意令於阗王攜公主坐在了自己身側,又讓從當年到現在都特別合他心意的單超坐在了下手。
單超對宮裡的酒宴和歌舞都不太熱衷, 目光正垂落著不知在思忖些什麼, 突然隻聽聖上笑呵呵問:“愛卿發什麼呆呢?可是宮中的食物不合口味啊?”
周圍重臣席上幾道視線明裡暗裡投了過來,神色各異,紛紛打量著這個新晉的紅人。
皇帝當眾垂詢, 甚至還注意到了他沒怎麼動筷子的細節,這其實是一種重視的表示。但這個問題又頗有些微妙,回答是或不是都容易在其他世家出身的重臣面前留下笑柄,煞是棘手。
“多謝陛下關愛。”單超站起身來溫和道:“回稟陛下,確實不太合。”
皇帝饒有興味道:“喔?”
“臣在塞外徵戰八年,飲食習慣早已與西北部族無異了,深冬時常與將士分飲烈酒御寒,因此並不習慣宮制酒水,望陛下見諒。”
一番對答自然流暢,又隱隱點出了邊關艱苦的徵戰生涯,皇帝登時龍心大悅:“是,是朕的疏忽!來人,給忠武將軍端上烈酒來!”
宮人立刻層層通傳,少頃果然換了新的酒壺。單超自己斟滿了一盅烈酒,仰頭一飲而盡,欠身道:“謝陛下厚賞。”
“好、好。”皇帝倒很喜歡這番做派,當即一時興起,竟然也讓人給自己斟了杯烈酒來飲了,砸了咂嘴笑問:“愛卿覺得這酒如何哇?”
“回味醇厚,果然佳釀。”單超頓了頓,話鋒一轉道:“隻是相比軍營中與同袍將士共飲的糙酒,似乎還少了些滋味,陛下見諒。”
當下周圍眾人的感想不約而同都是——你真的夠了!
偶爾裝個逼博取聖心就算了,老來老來是什麼意思,有本事現在就請旨回西北吃沙子去啊!
殊不知單超其實是真想回西北打仗去的。領兵之人在京城待著並沒有什麼作用,隻有徵戰沙場才有可能建立功勳,從而扶搖直上、位極人臣——皇帝似乎也從他的話裡品味到了這點暗示,當即眉頭微皺,似乎沉吟了下。
“我也要喝酒!”忽然嬌嫩而響亮的聲音響起,隻見一個粉紅狐毛袄裙戴綠寶金釵的小姑娘擠到單超身側,皺著小眉心:“給我那個酒,給我!”
單超沒提防,順手把小姑娘抱起來:“你要什麼?”
“那個酒!”
“太平!”武後從皇帝身側探出頭,低低喝了一句。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皇帝與武後的幼女,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太平公主。
多年後權傾天下的鎮國太平公主此時剛十一歲多,生得粉光玉潤、唇紅齒白,正是最驕縱淘氣的年紀,奶媽急急上來哄都不肯聽,鬧著就要烈酒來飲。單超想放手讓她下去,但混亂間又沒人制得住這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公主,加之皇帝又哈哈大笑著和稀泥;折騰半天後武後和奶媽都屈服了,單超隻得拿了一雙幹淨筷子,蘸了點烈酒,結果太平公主剛一入口,眉眼瞬間皺成了包子。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單超眼疾手快,一手捂在了她嘴前。
“噗!”下一刻小公主噴了他滿掌心。
連武後都忍不住笑了,急忙令人上湿布來給單超擦手。
太平公主此刻終於有點不好意思了,小臉紅紅地捏著衣角,扭捏地從單超懷裡爬下來,連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急急忙忙跑到了母親那一邊。
皇帝笑道:“忠武將軍了得,太平倒遇見克星了。”
周圍眾人都捧場地撫掌而笑,隻有武後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微微一凝。
而在武後手邊,謝雲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毫無覺察般,目光定定地望向場中眾多舞女,甚至對單超緊緊落在他身上的視線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皇帝正要再說什麼,突然鴻胪寺官員快步從場外走進,對執事宦官耳語了幾句。宦官面露難色,遲疑片刻後終於點了點頭,轉身對皇帝武後拜了拜,然後上前悄悄說了幾句什麼。
“哦?吐蕃呈上國書?”皇帝一皺眉,“拿來給朕看看。”
宦官呈上一封羊皮燙封的厚重卷軸,皇帝親手拿下來,偏向武後那邊,將羊皮紙鋪展開來,第一眼就看見了濃墨重彩的:“……聰慧敏捷,端莊淑睿,因此求娶太平公主,已結永世秦晉之好……”
正過著小年,於阗才來歸順,吐蕃竟敢要求和親?
武後眼底霎時劃過冷厲的光芒:“聖上!”
“大膽吐蕃,此事決計不能成!”皇帝啪地將卷軸一合,沉聲道:“不過如何回絕卻不好辦,待朕想個萬全的說法——”
隨即他語氣猝然一頓,視線轉向了左手邊。
太平公主正掙脫了奶媽的手,跑到單超桌邊,倨傲地對大塊炙牛肉點了點。
這道炙牛肉是特意按塞外風味做的,乃是將大塊牛肉撒了重重的辛辣香料火烤而成,不同於大唐宮廷傳統口味,吃時需用銀刀切成小片入口。單超見她想要,就拿起銀刀,點了點牛肉問:“臣給你切一片嘗嘗?”
“我自己來!”太平從他手中奪過銀刀,像模像樣切下來半塊,“呀!”了一聲說:“怎麼有血!”
“就是這樣吃的。”
“有血怎麼吃?”
“這樣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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