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知道有不少人憋著勁給他使壞,這個案子相當不好查。但富貴險中求,他的世界裡,隻有頂峰和滅亡,沒有中間地帶。
陸珩無意耽誤時間,他給各位大學士行禮,道:“我奉皇上之命查案,時間緊迫,就不陪各位說話了。諸位閣老慢走,我先行一步。”
陸珩拱手,轉向陳寅,依然畢恭畢敬道:“陳都督,屬下告退。”
陸珩說完就轉身離開,並不管後面的人如何說他。他記憶力好,清晰記得喊冤聲是從西南角傳來的。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行殿西圍牆,然而剛一轉過彎,他眼神就冷下來了。
許多身披罩甲的士兵圍在前方,透過密密麻麻的腿和鎧甲,能看到兩個女子嘴裡塞著白布,被繩索捆在地上,正瑟瑟發抖擠成一團。而士兵中領頭的,正是傅霆州。
要不是場合不對,陸珩都想笑了。他最近到底和傅霆州結了什麼孽緣,這麼快又遇到了。隨行那麼多軍官,逮住民婦的人偏偏是他。
傅霆州聽到聲音回頭,看到陸珩,臉上同樣冷硬下來。陸珩走近,掃了眼士兵後面的民婦,笑著道:“鎮遠侯,久違。剛才皇上在行殿內聽到有人喊冤,派我出來看看。我還道是誰反應這麼快,原來,是鎮遠侯。”
今日傅霆州和武定侯過了明牌,他心情不好,不想回房自己待著,便在宮牆巡邏。他胡思亂想時,忽然聽到有人喊冤,傅霆州趕緊過來,抓住了這兩人。
行宮雖然有重重守衛,但是準備時間倉促,再加上人員雜亂,很難完全隔開人群,這兩人就不知道如何混了進來。幸好傅霆州來得及時,她們隻喊了一句就被捉拿。傅霆州以為傳不到行殿裡面,不曾想,皇帝竟然聽到了。
看陸珩的樣子,這樁事應當交給他了。傅霆州神色不動,道:“為臣本分罷了。陸指揮使不在皇上身邊護駕,來這裡做什麼?”
陸珩給傅霆州展示錦衣衛的腰牌,微微頷首,說:“皇上心系黎民,命我查明冤情。多謝鎮遠侯幫忙,人我帶走了。”
陸珩說著示意身後的錦衣衛,將那兩個女子帶走。傅霆州眯眼,忽然說:“陸指揮使如何辦差,本侯無意插手。但是,你怎麼知道她們喊冤就是確實有冤情?萬一她們隻是以此為借口,接近行宮,意圖行刺呢?”
陸珩就知道傅霆州會來這一手,如果是其他人,陸珩要提人,誰敢不從?但傅霆州不一樣,他們之間的恩怨早已不限於朝堂分歧,陸珩三月份公然帶走王言卿,當著傅霆州的面頂替他的身份,之後好幾次搗毀傅霆州靠近王言卿的計劃。現在傅霆州肯定恨他恨得牙痒,如何肯讓他把人帶走?
傅霆州確實不願意放過這個天賜良機。這兩人衝過來喊冤純屬意外,而恰巧還是陸珩接下了這個案子。傅霆州好不容易拿捏到陸珩的把柄,怎麼可能把籌碼讓出去,他要好好和陸珩算一算賬。
如果能借機把王言卿換回來,那就更好了。
陸珩收起令牌,唇邊笑意不變,眼睛中隱隱射出寒芒:“鎮遠侯,這是聖上的口諭,你要違抗皇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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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霆州無動於衷,他冷冷和陸珩對視,針鋒相對道:“保護行宮安全,亦是皇命。陸指揮使之言本侯不敢苟同,恕難從命。”
陸珩在眾人前立下軍令狀,三日之內破案,他沒時間和傅霆州在這裡拉扯。陸珩朝後方掃了一眼,說:“既然鎮遠侯不信,那不妨和我一同審問此二人,是不是冤情一聽就知。鎮遠侯覺得呢?”
傅霆州想了想,同意了。他可以拿捏著人證要挾,但不能真的阻礙陸珩辦案。畢竟這是皇帝的口諭,萬一將來陸珩這個瘋子查不出結果就攀咬傅霆州,傅霆州也得不了好。不如跟過去,看看陸珩想搞什麼。
兩人各退一步,暫時達成共識。但傅霆州依然不肯交人,他讓五城兵馬司的士兵壓著那兩個女子往前走,陸珩不想耽誤時間,隨他去了。他們剛要出發,衛輝府知府帶著幾個親信跑過來,氣喘籲籲喊道:“陸指揮使,請留步。”
陸珩回頭,程知府停到陸珩身前,不斷擦著腦門上的汗,上氣不接下氣道:“陸指揮使,都怪下官治理無方,驚擾了聖駕。下官不敢讓陸指揮使勞累,這兩人還是交由下官審問吧。下官必然查得清清楚楚,絕不耽誤陸大人復命。”
事關陸珩身家性命,他怎麼可能讓出去。陸珩淡淡說:“程知府治下百姓眾多,哪能事事知曉?程知府不必過意不去,我來查即可。”
程知府依然不肯,連連說不敢勞駕。要是尋常,陸珩查案才不會聽別人同不同意,但這裡是衛輝,沒有本地官員配合,他絕不可能在三天之內查明因果。陸珩心想反正也多了一個傅霆州,不在乎再多一個,便說道:“我正要和鎮遠侯去靜室問話,既然程知府放心不下,便一起來吧。”
程知府聽到這裡,知道再無法阻攔錦衣衛介入了,隻能無奈同意。
皇帝南巡帶來了一萬五千多人,普通士兵在外扎營,隨行官員、內侍在行宮入住。此刻正是日暮時分,行宮內車馬進出,繁忙雜亂,找一個空房間審問嫌犯並不難。陸珩率先進入,傅霆州四周看了看,沒發現埋伏,才謹慎跟上。
程知府擦著汗,跟在兩人之後。
這件屋子偏僻,離皇帝下榻的地方很遠,在此居住的人身份也不會很高,所以收拾的十分潦草,許多地方還蒙著灰。屋子長三間,明堂正中掛著字畫,下方擺著一套黃花梨桌椅,能看出是新置備的。東西兩邊垂著帷幔,帷幔堆疊在地上,後面歪歪斜斜橫著屏風。
傅霆州一進來就皺眉,但這裡遠離人群,偏僻安靜,用來審話剛好,傅霆州隻好暫時忍耐。陸珩理所應當坐到明堂正中,傅霆州掃了陸珩一眼,沒有作聲,坐到右手邊扶椅,程知府小心地跟在下方。
等大人們坐好了,士兵才把被捆成粽子的婆媳兩人推上來。士兵將她們押著跪到堂上,隨後抽出她們嘴裡的白布。她們平時哪見過這種陣仗,早就嚇懵了。
陸珩默不作聲從兩人身上掃過,這兩個婦人一老一少,一個四十歲上下,另一個二十歲出頭,僅看年紀倒是符合婆媳。那個老婦人身上穿著青色粗布衣服,頭發用一條深藍色布巾包起,臉上橫亙著皺紋,手指關節粗大,指頭處有黑色裂紋。那個年輕些的婦人衣服比老夫人亮麗些,頭上插著一根木簪,皮膚緊致,但颧骨處有細小的幹皮,手指和臉、脖頸一個顏色。
看打扮都是農婦,膚色也符合常年風吹日曬的農村婦人。陸珩問:“你們是誰,何故擅闖行宮?”
老婦人雖然不認識面前這些人,但是看他們的衣著氣質,恐怕都是她們惹不起的高官。老婦人戰戰兢兢,磕頭說:“民婦給大人請安。民婦丈夫姓劉,村民都喊民婦劉大娘,家住淇縣河谷村。民婦絕沒有其他心思,但民婦丈夫、兒子不見了,民婦實在沒辦法了,聽人說皇上和皇後娘娘會經過這裡,這才鬥膽過來鳴冤。”
程知府聽著簡直火冒三丈:“你丈夫、兒子不見了,去外面找就是,誰給你們的膽子衝撞聖駕?”
劉大娘被程知府呵斥,嚇得頭都不敢抬,她的兒媳縮在她身後,身體止不住發抖。陸珩淡淡從堂下掃過,說:“皇上愛民如子,聽到你們喊冤十分關心,派我來詢問一二。你們有何冤屈,現在盡可直言,我核查無誤後自會轉達聖上。你們若敢隱瞞……”
陸珩剩下的話沒說,但劉大娘完全明白後面的意思。說來也奇怪,在場這些官爺中,右邊那個有些胖的官員對她們怒目而視,看目光恨不得衝上來將她們撕碎;另一個男子沉默寡言,面容冷硬嚴肅,光看著就讓人害怕;唯獨坐在正中間這位,皮相白皙俊朗,嘴上帶著笑,看起來是最面善的,但實際上,劉大娘卻最害怕他。
劉大娘心裡哆嗦,趕緊點頭:“民婦不敢說胡話。民婦和兒媳千辛萬苦走到這裡,就是為了討個明白話,絕不敢蒙騙大人們。”
陸珩平靜道:“是不是真的我會核查,如果真有冤屈,我定會給你們一個說法。現在,你們將整件事情,從頭細細道來。”
劉大娘深吸一口氣,磕磕絆絆說道:“今年四月,裡正給村裡每一戶人家遞了話,說宮裡的皇帝和皇後娘娘會經過我們這裡,縣太爺要求每戶出兩個男丁,去城裡修行宮。我們家就兩個男人,他們父子都跟著村裡人走了。平時地裡的事我和媳婦也能對付,但眼看就要收稻子了,我們婆媳兩人日日盼夜夜盼,怎麼也等不到他們回來。這都七月了,皇帝和皇後娘娘都該來了,行宮怎麼還修不好?我們去村裡問,裡正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後來裡正帶著我們去縣裡,走了好幾趟,縣太爺才說,河谷村的男丁在路上遇到暴雨,被大水衝走,一個村的男人都沒了。”
陸珩聽到這裡,靜靜瞥向程知府:“程知府,有這回事嗎?”
程知府臉色難堪,忙道:“皇上南巡是大事,衛輝有幸接駕,當然要好好布置行宮。我怕工期來不及,所以從各地徵調勞役。但衛輝自古以來天災地動不斷,前段時間大雨,許多地方山洪暴發,他們這支隊伍碰巧遇上山洪,也是沒辦法的事。”
陸珩問:“無一幸免?”
程知府臉上肌肉隱隱顫動,額頭上又滲出汗:“下官不知……陸大人恕罪,下官這就讓人去查。”
陸珩擺擺手,說:“不用了。既然沒人回來,想來整個隊伍都兇多吉少了。”
他說著看向那對婆媳,問:“你們的丈夫出門後就沒有回來,我能理解你們的悲痛,但天災無情,遠非人力所能至,你們為何喊冤?”
劉大娘見這位大人就事論事,說話還算和氣,便壯著膽子說道:“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們家老劉農闲時就在河上當船夫,對河道非常了解,我兒子也從小泡在水裡,水性特別好,能在河裡遊一個來回,他們父子怎麼可能被水衝走?”
程知府聽到,怒斥道:“頭發長見識短,簡直愚昧!山洪爆發瞬息萬變,眨眼的功夫就把人衝走了,水性再好又濟什麼事?”
媳婦劉氏聽到,悄悄說:“公爹在水上討生活,下水非常謹慎,一直告誡我們出門看天氣。如果下大雨,他絕對不會靠近河道的。”
“愚不可及。”程知府氣急敗壞,拂袖罵道,“勞役豈能和平時一樣,當時隊伍中又不止你們一家人,走不走哪輪得到他們做主?”
劉大娘說:“縣太爺也是這樣說的,回村後裡正勸我們看開些,這應該就是個意外。我們婆媳本來都認命了,可是,自從他們父子失蹤後,家裡養的魚鷹就不見了。前兩天魚鷹突然飛回來,爪子上還綁著一條布帶。我覺得那條布眼熟,解下來看,結果那是我兒子的衣服,上面用血寫著‘救我’。”
程知府細微地抽了口氣,憋著臉色,再說不出話了。陸珩聽到這裡,開口道:“東西呢?”
“在這裡。”劉大娘連忙翻衣服,從衣帶裡取出一塊染血的布片。士兵接過東西,遞給陸珩。陸珩拿過來翻開,隻一眼就確定上面是人血。他淡淡掀起眼皮,盯著劉大娘問:“這塊布都有誰知道?”
“隻有我們娘倆。”劉大娘忙道,“我們本來想去縣太爺那裡報案,但衙門的人一見我們就轟我們出去,說就是洪水失蹤,讓我們不要再來打擾縣太爺。我們怎麼求都沒用,最後我們實在沒辦法了,才跑到行宮外面,想試試能不能伸冤。”
陸珩把布交給自己的人,示意他們收好。陸珩看向程知府,程知府臉色已經完全白了,虛汗涔涔,坐立不安。
“程知府。”陸珩慢慢說道,“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程知府張口卻說不出話來,顯然毫不知情。陸珩不想和他浪費時間,說:“程大人,此事看來另有蹊蹺,可能並不是普通的失蹤。一會勞煩程大人將河谷村的戶籍、地理志都送來,還有最近三年的失蹤案,一並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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