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嵐庭察覺到他的目光,笑著伸出手,系上他松開的扣子,語氣溫婉得體:“言言,要有樣子。”
她滿意地看著這抹重歸秩序的衣領,溫聲道:“媽媽很愛你,爺爺也很愛你,你可以自己決定的。”
母親身上優雅的香水味拂過他的脖頸,令他恍惚地想起生活在寬敞房間裡的日日夜夜。
爺爺愛他,會問他曾經在羅家的生活過得怎麼樣,會摸著他的腦袋問他想要什麼禮物。
媽媽愛他,給他請最好的老師,讓他接受最全面的教育,希望他能變成更優秀的人。
媽媽隻愛他一個人,可爺爺心裡的孫子卻不止一個。
他被爺爺接到身邊以後,父母身邊空出來的那個位置,會被裴清沅填上嗎?
這是爺爺在為裴清沅鋪路嗎?
裴言不敢確定。
家人們圍繞在他身邊,極遠又極近,他垂下眼眸,害怕自己動搖,不願再看任何人的眼睛,隻是小聲道:“我跟媽媽分開太久了……”
他選擇了母親。
如春風吹拂翻湧的命運,終於尋到一條確定的小徑。
裴明鴻難得地笑了一聲,朝裴懷山道:“爸,可以了吧?我可沒攔你。”
葉嵐庭不贊成地瞥他一眼:“明鴻,你怎麼能跟爸這麼說話?”
隨即她又笑容懇切地對裴懷山道:“爸,言言剛回家,現在很黏著我,怕是不願意跟我分開,您要是有空的話,隨時來家裡吃飯。”
裴懷山沒有應聲,他的視線在眼前這個看似美滿的家庭上遊移,良久,才嘆息道:“也好,你要是想爺爺了,就告訴我,爺爺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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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言對這句話背後的深意一無所知,此刻他隻是松開了緊握的手心,聽話地點頭:“謝謝爺爺,我一定常常來看你。”
親昵又禮貌的話語,令葉嵐庭對兒子露出贊許的微笑,裴明鴻則重新拿出手機,光明正大地分起了神。
隻有裴懷山在這個瞬間裡,看起來驀地蒼老了幾歲,候在一旁的管家連忙遞上他不常用的拐杖。
“我老了,管不到你們了,各人有各人的命。”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隨後轉過頭,凝重地看向那個一心逐利的兒子:“明鴻,我還是不希望你把盤子弄得這麼大。等一棵樹長大要踏踏實實的時間和汗水,可老天送給你的東西是要收利息的。”
裴明鴻連眼皮都不抬,接起電話就匆匆往外走:“爸,別操心了,隻有我收別人利息的份。”
以為父親和爺爺談論著生意上的事,裴言便沒有再專心聽,任爺爺的話輕巧地從他耳畔劃過。
頭頂炫目的燈光落進他眼裡,仿佛永不將熄,將幻想中的未來照耀得璀璨無比。
翌日,起了個大早的向錦陽興奮地把玩著嶄新的車鑰匙,催他一起出門上學。
向錦陽起初不在誠德私高念書,據說葉嵐庭原本是想讓他來這所收費昂高的私立高中上學的,方便照顧兒子,但當時在初中就與他同校三年的裴清沅拒絕了,這也成了他憎恨裴清沅的一個催化劑。
如今他和新來的裴家小少爺關系好得親如兄弟,自然應該一起上下學,平日裡還能做個伴。
向錦陽比裴言要大一歲,早就考了駕照,車技也不錯,今天說服了葉嵐庭,讓司機休息,由他開著新車載裴言去上學。
葉嵐庭笑盈盈地看著兩個孩子肩並肩出門,直到聽馬達聲徹底遠去後,才斂起這抹如水的笑意。
昨晚的生日宴結束後,羅秀雲的電話突兀地打到了她這裡,期期艾艾地問她知不知道裴清沅的去向。
她怎麼會知道?
葉嵐庭正想冷淡地掛掉電話,卻在聽到羅秀雲說裴清沅是突然搬走之後,收住了將要出口的敷衍。
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怎麼會想到要搬走?
他哪來的錢和勇氣?
葉嵐庭清楚地知道此前存在裴清沅卡裡的錢,在他離開後一分都沒有動過,而且他也沒有從裴家帶走任何貴重物品。
雖然裴清沅自己在打工,但一份周末兼職,又是個小小的面包店,能攢下多少錢?
葉嵐庭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那個至今不明來歷的孩子。
她想起剛才丈夫臉上難得一見的笑臉,又想起他最近愈發忙碌的狀態,心中疑慮重重。
於是她按捺住心底的情緒,假意寬慰道:“清沅搬出去了?先別擔心,我叫人幫你查一查。”
羅秀雲頭一次聽到她這樣耐心的語氣,話都說不利索了,隻會連連道謝。
而葉嵐庭面無表情地掛掉電話,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回那個豪華又空曠的臥室。
身後的大床上,很少在家過夜的丈夫已經自顧自地睡著了。
她凝視他片刻後,無聲無息地在梳妝臺前坐下,平靜地卸掉臉上精致的妝。
長夜難眠。
葉嵐庭記得私家偵探說過,那個孩子似乎每晚都會去二中的體育館裡找在籃球隊訓練的裴清沅。
她已經見過那個孩子唯一一張照片,他在鏡頭裡笑容滿面地吃著廉價的面包,乍一看和丈夫並不像,可她看久了,又覺得哪裡都有丈夫的影子。
葉嵐庭不想再對著一張或許失真的照片輾轉反側。
她要親眼確認。
今天是假期後開始上學的第一天。
她也該正式地去一趟學校,關心關心這個曾經的兒子。
永遠優雅端莊的女人從餐桌前起身,走向自己再度寂靜下來的臥室。
她要為今天挑一身合適的裙子。
漆色閃亮的新車風馳電掣地駛過街角,驚起樹上停泊的鳥。
向錦陽穩穩地握著方向盤,風從敞開的天窗裡鼓蕩進來,將兩個少年的頭發都吹亂了,帶來清晨的涼爽與愜意。
在獵獵風聲裡,他回想起昨晚裴明鴻一家氣氛微妙的談話,眼裡漫開一陣興味,忽然開口道:“小言,這個月誠德的文化交流周,要不要讓學校那裡出面邀請他過來?”
誠德是在全省都赫赫有名的私立高中,會定期舉辦文化交流周,邀請一些其他學校的學生過來參加。
裴言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裴清沅是學校裡的大名人,之前是,現在更是。”向錦陽笑道,“請他來誠德故地重遊,再見見過去的朋友,一定是件很有紀念意義的生日禮物。”
這次裴言聽清了,更聽清了那份昭然若揭的惡意。
他沉默稍傾,問道:“學校會同意嗎?”
“當然會,選交流學校這種小事,你爸隨便打個招呼就行了。”向錦陽揶揄道,“你不會不知道你爸在誠德有股份吧?大少爺。”
這三個字令裴言心底殘存的猶豫猛地消失殆盡。
眼前的陽光明亮無比,車窗外被遠遠甩在後方的行人竟如此渺小可鄙。
他的呼吸窒了窒,漸漸沉進這陣令人難以抗拒的風裡。
“……好。”裴言短促地應聲,“我先問問二中的朋友。”
他很快拿出手機,褪去了上一次茫茫然的忐忑與焦慮,幹脆地點開與林子海的對話框。
他想知道裴清沅現在在二中過得怎麼樣了。
藏在書包裡的手機無聲地亮起,又慢慢暗下。
不過書包的主人並沒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現在是早自習結束後的十分鍾休息時間,教室裡洋溢著不尋常的躁動氣息。
一會兒就要上第一節 課了,林子海卻沒有如往常那樣爭分奪秒地刷題,反而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一個座位上,跟同學們嘰嘰喳喳地聊著天。
“……我剛才去辦公室送作業,周老師看起來可高興了,好像說是我們班這次月考成績創了新高,有同學的年級排名特別高。”
他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往旁邊的座位那裡瞄。
裴清沅絲毫沒有受班級裡熱火朝天的等成績氛圍影響,還和平常一樣,一臉淡定地翻動著手中的書本。
唯一不同的是他今天戴了一個手表,外形看起來很帥氣,線條利落流暢,表身是相當高級的黑色。
裴清沅看書的時候,時不時就會看一眼手腕上的表,對周圍的喧囂則視若無睹。
林子海不敢置信。
今天一整天的課基本都要報成績和講卷子,他怎麼一點都不擔心?
就不怕出分之後丟人嗎?
身邊跟他聊天的同學聽他說完,一臉羨慕:“班級第一肯定是你吧,好厲害,不像我,拿到卷子今晚就該回家挨揍了。”
林子海假裝謙虛:“應該不是我吧,那天對答案,我光數學就錯了一個選擇題呢,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厲害。”
這次數學卷子那麼難,選擇題裡他才錯了一個,成績創新高的全班第一當然是他!
近在咫尺的裴清沅還是無動於衷,安心地擺弄著手表。
這個新手表到底有什麼特別的,雖然是挺好看,他從來沒見過類似的款式,但幹嘛一直看!
林子海暗暗磨起了牙,結果那個除了帥氣一無是處的手表仿佛能窺見他表情似的,居然還很有規律地閃起了光,爍爍白光流動,極具科技感。
“你才錯一個?”沒能意識到他在炫耀的同學驚訝道,“我好像隻對了一個……完了完了,我沒了。”
林子海莫名感覺自己被這個造型酷炫的手表嘲諷了,立刻加大力度:“也不一定,說不定我自己做錯了也不知道,畢竟這次難度那麼高。”
這一次,裴清沅總算有了動靜。
他還是沒什麼表情,唯有唇角輕揚,似乎是笑了一下。
在這個含義微妙的笑容裡,林子海被迫想起了那天被裴清沅指出來的兩道錯題。
……媽的好氣。
他神情一凜,決定不管不顧地打起直球:“說起來,還不知道班長成績怎麼樣,說不定這次的全班第一是班長呢?”
旁邊的其他同學便好奇地望過來。
這回被直接點名的裴清沅,終於從手表上挪開視線,看向這個喋喋不休的學習委員。
他背後的窗外,笑容滿面的英語老師抱著一疊厚厚的卷子,腳步輕快地穿過走廊,正要走進教室。
上課鈴聲響起之前,在林子海充滿期待的目光裡,裴清沅如他所願地開了口,說話時眸光清冽,語氣淡淡。
“你吵到我的手表了。”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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