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真再次醒來,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隻是天明亮晴朗著,除了腺體的位置還在疼痛,渾身都有一種輕松的感覺,空落落的,像懸浮在空中,好舒服。
他動了動身體,發現自己躺在血裡,血都幹了,把他和被單沾在一起,他一動,被單就跟著起來了,也不知道都瘦成這樣了,哪兒還有這麼多血可以流。
“哈哈。”他為這個發現幹笑了兩聲,幹瘦的胳膊撐著床,艱難支起身體。
他趴在床頭用兩塊木頭搭成的小桌上,感受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滴答、滴答落下。
他知道那是什麼,躺了回去,仰著頭,又哭又笑,半點眼淚都掉不出來。
許小真問許留:“你還在不在?”
沒有回應。
許小真懷著最後一點希冀,一直躺著,往嘴裡倒營養液,以期待能留下這個孩子。
他不知道在床上維持一個姿勢躺了多久,直到血在暖烘烘的天氣裡發臭,粘在他身上,他的後背都生了瘡。
葡萄也爛了,在空氣裡散發著一股發酵了的味道,和許小真的信息素味道一樣,分不清是葡萄味,還是許小真的信息素還有殘留。
門被從外推了幾下,發現推不開,對方拿石頭哐哐砸開了,還是原納納,他發出了比上次更刺耳的尖叫。
第21章
許小真在周延離開的第一個月, 挖掉了自己的腺體,在四區那些好心的omega打來電話催促的時候,感謝並告知了他們真相, 對方大罵一頓, 將他徹底拉黑。
周延離開的第一個半月, 許小真去學校領錄取通知書和成績單, 發現自己的成績被一個從未聽過的名字佔了, 而他隻有區區一百五十分。
學校的老師搓著指甲,輕蔑看他:“你就是告到哪兒都沒用,知道吧?人家的學籍在六區, 還是個alpha, 你說你啊, 好好的omega不做, 非得挖了腺體做什麼beta,你要是不挖,誰敢佔你的成績啊?”
她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在許小真身上, 好像他的成績被替換, 僅僅是因為自己的不上心,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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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聲音, 許小真認出她是當初給自己打電話催他去考試的老師。
許小真再次確信,任何對他所釋放的善意, 都有算計的風險。
他心中沉寂的憤怒、屈辱再次升騰, 大鬧一場後被趕了出去。
許小真鬧也鬧過了,上訴也上訴過,都沒用, 一直到開學季,人家高高興興去帝國大學上了學, 他的事兒一點兒音訊都沒有。
公平和正義,從來不會發生在底層beta身上。
我們最好擁有一些品格——黃牛一樣的忍耐,狗一樣的諂媚,兔子一樣的膽小,魚一樣的記憶。生活痛苦的印記才不會過度深刻的烙在身上。
像周延說的一樣,想要靠學習逆天改命,真是可笑。
許小真沒放棄,轉頭報了另一個學校復讀,一邊上學一邊重操舊業,撿垃圾,然後等著生下孩子。
周延離開的第三個月半,當年十一月中,他早產,也難產了,孩子才七個月,生下來小小紅紅的一團,比貓都小,讓人不敢碰,好像輕輕挨一下,就能讓這個小家伙斷胳膊斷腿,是個女兒,蹬著腿,許小真看一眼就昏了過去,醒來之後被告知孩子生下來就是死的。
生產是在就近的醫院,原納納送他來的,他紅著眼眶,期期艾艾,把一縷柔軟的胎發放進許小真手中:“節哀,孩子已經埋了。”
許小真倚在床頭,表情極冷,極平靜,像一潭無波的死水。
良久,才閉上眼睛,死死攥緊胎發,掐得掌心血肉模糊。
他想,怎麼死的不是他呢?
短短三個月,隻是從秋季到冬季季。
許小真失去了愛人,前途,親人。他這一生所能失去的,都在這個秋天盡數失去了。
原納納怕他像周延死的時候一樣尋死覓活,把所有能收起來的尖銳物品都收了起來,殘忍說:“真真,孩子活下來也養不大,才七個月,那麼弱,醫生說要一直住在保溫箱,還要輸血,好多聽都沒聽過名字的針,一天一萬,十八區救不了,還得往上送,最少四個月,你有錢嗎?你瘦得連奶都沒有,怎麼養她?”
許小真躺在床上,攥著胎發,臉埋在臂彎之間,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他失去周延的時候,恨自己拖累了周延,一心求死。
在想辦法留下孩子的時候,他恨陳奕松,恨他和陳奕松之間權力的不對等,為什麼被霸凌者不能反抗,為什麼他要因為陳奕松的惡而經歷這一切。
在錄取名額被佔的時候,他可恨的人更多了,恨佔了他成績的人,恨暗箱操作的老師,恨那些特權者,恨自己的弱小。
現在,他疲憊不堪,想死,恨意卻悶在胸腔裡不上不下出不來,讓他死了也會化成一隻最悽厲的厲鬼。他在這一秒鍾裡想過一萬種可能,如果陳奕松不像一個瘋狗見人就咬,如果周延活著,如果他的名額沒有被頂替。
許留是不是就能留下來?
許小真有冤屈,許小真閉不上眼。
房間裡沒有利器,他用指甲一下一下劃在手腕上,劃破,出血,再換個位置劃。
原納納也很忙,不能時時刻刻跟在許小真身邊,隻能偶爾來看看他。
河裡釣上來兩條小鯽魚,給原索索燉湯補腦子的,原納納忍痛分了一碗,鉗下來一條魚尾巴,給許小真送過去。
他隨時做好進門看到許小真屍體的準備。
沒想到這次進門,許小真不僅沒有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甚至已經穿好衣服,收拾書包準備去學校了。
原納納驚呆了,許小真瞥到他手裡的湯:“給我的?謝謝了,但我趕時間,你自己喝吧。”
說罷,他把背包甩到身上,出門去了。
他藏在手腕下密密麻麻的傷痕流血,結痂,裂開,再結痂,留下一道道淺粉色疤痕。
愛讓人軟弱,恨讓人堅強。
周延死去的第一年零一個月,許小真第二次高考的成績又被人頂替了。
他鬧了,還是沒有用,去年發生過的事情再次重現。
他想起雲星學姐。
許小真在剛上高中的時候,不是一個朋友都沒有,相反,他勤奮上進,學習好,活潑開朗,迅速和幾個高年級的同學打成一片,他們都是和許小真一樣,懷揣著夢想,希望能憑借努力學習考出十八區。
雲星學姐就是其中之一,她很照顧許小真,為人善良,性格溫柔,許小真有什麼煩惱也會和她傾訴,甚至他想過將來要是能找個像雲星學姐這樣溫柔的妻子就好了。
後來她參加高考失利,據說是因為緊張發揮失常,隻有平時三分之一的分數。
許小真鼓勵她,復讀一年再試一次。
雲星第二年分數依舊不理想,拒絕再復讀,說了一些喪氣話,說她這輩子都考不上。
許小真大為惱怒,覺得學姐輕易背叛了理想,再也沒有和她聯系過,他也不知道雲星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兩次分數被頂替後,許小真被推向雲星曾經的位置上。
她說這輩子都考不上,不是對自己能力的質疑,而是知道了,無論考幾次,考出多高的分數,隻是給他人做嫁衣裳。
許小真找到當年雲星的電話,不知道是否還能接通,撥過去,片刻之後,一道溫柔的女聲傳來:“喂?”
“學姐,”許小真輕輕喚她,說,“對不起。”
雲星愣了愣,似乎想到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無法安慰,生在十八區,是每一個beta的悲哀:“小真,我們見一面吧。”
雲星正在一家便利店做理貨員,比三年前最後一面見的時候憔悴了許多。
但雲星更吃驚許小真的變化,短短幾年,意氣風發的少年變得形容枯槁,心如木石,她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什麼。
兩個人在河邊,說了很多話,雲星說:“小真,有時候要接受現實,沒有辦法的,人總要生活的,對不對?”
許小真答非所問:“學姐,我以前總在想,十八區那麼多beta,沒有一個能考上帝國大學嗎?我們天生就比別的區的人笨嗎?還是beta天生不如omega和alpha?永遠要成為他們的踏腳石?”
他當過omega,現在是個beta,他並沒有覺得做omega時哪裡比beta更優秀。
雲星沉默片刻:“我們一開始就沒有這場遊戲的入場券。”
許小真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周延死後的第三年零一個月,許小真又一次被頂替了成績。
這次他沒吵也沒鬧,安安靜靜的接受了,自己又找了所新的學校就讀。這真是個不小的代價,每次復讀都要五千塊學費,夠把他一年的積蓄都掏光,他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他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或許哪天夢裡見到周延,見到女兒,他醒來忽然就找把刀結束了自己索然無味的一生。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陰鬱,沒有存在感,像道影子一樣悄無聲息,隻有別人點到他的時候,他才會給一丁點兒簡短的回應。
他的手腕上多了一截紅繩,一塊舊表。
紅繩裡編織著他女兒的胎發,舊表是丈夫的遺物。
當初周延用它換了藥油的那塊,他找遍十八區的藥店才贖回來。
周延死後的第四年零一個月,熟悉的戲碼又一次發生在他身上。
他再次平靜接受,換了一所學校,熟稔的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心疼。
這所學校距離他的住所超過七公裡,他天還沒亮就出門了,天黑透了才回家。
許小真沒有心情打理頭發,任由它肆意生長,到周延死去第五年零一個月的時候,已經長到肩膀,冷的時候散著,熱的時候隨手扎起來,他的頭發又多又密,襯著雪白病態的小臉,從前面還是後面看,都像個漂亮女生。
不過幾乎沒有女生能長到他這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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