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的心上人剛剛說的是——“我愛你。”
他將他的名字藏於話間,又將不加絲毫掩飾的愛意送給他。
隻這一句,便足以撫平那數萬年的絕望與遺憾。
幻境隨之而分崩離析,連帶著那含笑的,少年天道一起。
斑駁的歲月匆匆而過,正如年輪般增長開來,而後被什麼人一刀砍下,戛然而止。
所有的悲歡與彷徨,所有的遺憾與傷痛,全部埋在了幻境之下。
曾經無人問津,但這一次,鳳清韻記得。
他抬手不知道多少次擦幹眼角的淚水。
在這個幻境中,他哭得次數已經多到超越了兩世的總和。
可他隱約中總有一種預感——他為龍隱而流的淚,遠遠還沒有到頭。
碎作一地的幻境逐漸拼湊成了下一個幻境的模樣,鳳清韻一邊擦著淚一邊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眼下七情已經過去了六個,隻剩下了最後一個——憎惡。
鳳清韻抽了抽氣,他原本以為龍隱憎惡的會是慕寒陽,他甚至做好了再次見到那張讓人惡心的臉的準備。
可幻境碎片逐漸復原後,既沒有像先前山洞內那樣的黑暗,也沒有出現其他場景,反而出現了一片白光——就像曾經的麒麟幻境那樣。
鳳清韻擦淚的動作戛然而止,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而沒等他回神,就在這一片白光之中,一人竟拔刀驟起,對著另一個人悍然劈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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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清韻愕然地看著這一幕,隨即瞳孔驟縮,心髒突然提到了喉嚨處。
卻見悍然的刀氣之中,那是龍隱的心魔正在持刀劈向龍隱本體!
但龍隱本人並未坐以待斃,他冷著神色揮刀出鞘,兩把魔刃當即撞在了一起,在純淨無聲的幻境中,驟然爆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見一擊不中,兩人竟像兩頭狼王狹路相逢不死不休般,揮刀便要斬出下一式!
鳳清韻見狀驀然回神,當即拔劍出鞘,麟霜劍既出,霜寒千裡,幾乎是眨眼間便架在了心魔的魔刃上。
金屬相撞的錚然聲響起,鳳清韻驀然抬眸,剛想說什麼,卻見直直地撞上了心魔眼底那尚未收回去的極端厭惡。
他見狀猛地一驚,所有的話一下子全部卡在了嗓子眼。
——那種瘋狂與厭惡甚至到了一種極端自毀的地步,看得鳳清韻心驚肉跳。
但心魔見到是他後,眼下一驚,好似生怕傷到他一樣,當即便收了刀刃,緊跟著也收了眼底的情緒。
這便說明……他方才的厭惡並非是對鳳清韻而生的,恰恰相反,那濃烈的厭惡與憎恨,全是因他的本體而生。
——可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對自己露出這種神色?
鳳清韻心頭瞬間掀起了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驚濤駭浪——堂堂魔尊,堂堂天道化身……他最厭惡的,怎麼會是自己呢?
分明隻有極度自卑自恨之人才會如此,他為什麼……
然而沒等鳳清韻想明白,下一刻,那心魔見有鳳清韻阻攔殺不了本體,索性抬手,竟直接打算自刎!
電光石火間,鳳清韻驀然明白了一切——龍隱憎惡的是那個讓心上人落入歹人之手,明明身為天道卻護不了任何人周全的自己。
鳳清韻看到眼前一幕,腦海中卻陡然浮現了先前天道自爆的畫面,當即熱血上湧,千鈞一發之際,什麼話從他口中喊了出來,驀然在整個空間中炸開。
在刀刃觸及到心魔的前一秒,時空好似因鳳清韻的幾個字而凝滯了一樣,突然安靜了下來。
下一刻,心魔一眨不眨地看著鳳清韻,身體卻從指尖處開始裂解,最終他一句話沒有和鳳清韻說,便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中,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鳳清韻死死地攥著麟霜劍,直到心魔消散的那一刻,才從那種宛如被魘住的情況中回過神,隨即緊跟著意識到——他剛剛情急之下喊出的是心魔的名字。
他是七情之中,司掌“厭惡”的心魔。
而隨著鳳清韻的指認,最後一個心魔因他的認出而消散,偌大的空間中,終於僅剩下了他和身後的龍隱本體。
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龍隱,鳳清韻本該哭著撲到對方懷裡狠狠地罵他一頓,然後再好好地和他相認,將那人還不曾想起的他們的曾經,一點點地講給他。
可鳳清韻卻站在那裡,攥著麟霜劍遲遲沒有動。
因為隨著心魔的消散,他的心底突然在隱約間升起了一個猜測,一個關於龍隱所謂的“飛升之法”的,可怖的猜測。
——他的龍本就是天道,其實根本就不需要什麼人犧牲,主動合於天道後再幫他復活,他隻需要找齊四象之心後,直接親自回歸正位,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是鍾御蘭騙了他。
她將自己的靈魂分成了三份,每一份都以為自己保留的那份記憶才是真相。
而鳳清韻曾經以為,自己聽到的內容是真的,慕寒陽與龍隱得知的內容都是假的。
可時至今日他才意識到,自己和慕寒陽聽到的故事一樣,都是被篡改了些許細節的假象。
隻有龍隱聽到的才是真相。
這其實也就解釋了,為什麼鍾御蘭會“編”出天道化形這看似荒謬的謊言來诓騙慕寒陽,因為她本就知道,天道化形並非謊言,而是真相。
隻有讓那些藏在暗處的仙人相信,慕寒陽才是天道化身,那真正的天道化身,才能因此獲得休養生息,重振旗鼓的機會。
至於鍾御蘭費盡心思,為鳳清韻特意編出的謊言,實際上隻是為了讓他好受一些而已。
自己犧牲和道侶犧牲,哪怕此刻就放在鳳清韻面前讓他去選,他也會選前者。
鍾御蘭正是知道此事,所以才編出來了第二個謊話。
隻不過她和鳳清韻說的話中並非完全是假,至少那一句——“天道之心選擇了你”便不是假話。
可她沒料到的是,堂堂天道化身,隻因為心上人靠在懷中掉了幾滴淚,就一個沒忍住,把所有事情都給全盤託出了。
哪怕他當時知道的並不全,但鳳清韻又不是傻子,一旦明白龍隱便是天道化身這最重要的關鍵後,其他一些細節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劍尊可能也想不到天道居然有如此懼內的時候,眼下若能看到這一幕,恐怕也要沉默了。
至此,哪怕龍隱一言未發,鳳清韻卻幾乎猜出了他的意圖——找齊四象之心,而後親自回歸道統,正坐蓮臺,以御外敵。
這聽著確實是一個兩全其美,沒有任何人會死去的好辦法。
但……若當真這麼完美,上古之時四象俱在,天道化身為什麼不直接選擇此法呢?
祂為什麼寧願經受肢解的痛苦,甚至寧願自爆,也要重構出一個幻境,哪怕在其中經歷萬年,也不願當真回歸正位呢?
——因為回歸正位,“他”就相當於被抹殺了。天道自然不死,可也不再是那願意用鮮血滋養鳳清韻百年的人了。
故而“他”哪怕拼盡最後一絲生機,也要為自己搏一個作為獨立個體活下去的可能,搏一個可能的,能見到他的薔薇的機會。
可如今,在歌舞升平,形式似乎一片大好的今天,龍隱卻打算放棄他從一貫之的信念了。
是為了天下蒼生嗎?還是為了別的什麼?
鳳清韻不知道。
或者說,他不願意知道。
隻要一想到某種可能,他便被過於充沛的情緒刺激得忍不住閉了閉眼。
那不單單是酸脹或者酥麻,更多的是惱怒,是難以平息的怒火。
如果真的……如果龍隱真的打算那麼做……
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攥在麟霜劍上,壓得指腹發白,儼然是壓抑到極致即將爆發的前兆。
身後人見狀,似是被他的沉默搞得有些惶恐,終於忍不住開了口:“……鳳宮主半晌不願回頭,這是見了心魔,因為他們的醜陋而厭棄本座了嗎?”
“……醜陋?”鳳清韻背對著他,以一種難言的平靜收了麟霜劍,“我倒是覺得,他們比你本人坦誠得多,也可愛得多。”
聽到他如此誇自己的心魔,龍隱忍不住眯了眯眼,有些不滿地抬起魔刃拍了拍自己的手:“可愛?方才那個可是想殺了本座,鳳宮主連心疼都不說,反而偏愛那種——”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鳳清韻毫無徵兆地突然扭頭,抬腳走到了他面前,隨即一把握住了他尚未收回去的魔刃。
“——!”
龍隱有些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想要收起刀刃,卻又怕抽回魔刃傷到他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裡。
可鳳清韻就像是發泄一樣,垂著眸子硬是加深了手上的力度,任由魔刃割開自己的手心,鮮血瞬間便湧了出來。
他的睫毛上還帶著淚珠,明明眼角還帶著剛哭過的紅痕,整個人卻透著一種詭異的平靜。
隻有血滴在地上的微妙水聲,讓龍隱忍不住喉嚨發緊,一動也不敢動。
鳳清韻就那麼攥著他的魔刃,任由血流了一地,垂眸輕聲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在心如刀絞地跟你說話呢?”
龍隱呼吸一滯,下一刻卻聽那人繼續輕聲道:“但我再疼,恐怕也沒你疼吧……龍隱。”
“天道肢解之痛,比之我,百倍何如?”
龍隱驀然一僵,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氣壓著低下了頭顱一樣,帶著肉眼可見的慌張道:“……誰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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