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路、鏽跡、器形,無一不是真品的樣子,他越摸越激動,又越摸越沒底,轉頭朝站在門邊神情平靜的林驚蟄道:“年輕人,你確定你真的要捐獻這批東西?我老實告訴你,它們雖然其貌不揚,但每一個都十分珍貴,這個庫房裡的所有青銅器加在一起,恐怕已經足夠你這輩子衣食無憂了。”
林驚蟄原本對他態度都淡淡的,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印象才真正好了起來。他終於露出了一個由衷的微笑,雖然不大,卻格外美好。
以至於讓方老都有種如沐春風的舒適感。
林驚蟄踏進庫房,走到方老身邊,從櫃上取了雙手套,然後接過那個方老小心翼翼捧在手裡的小觥,視線溫柔:“這個天黾觥,最遲也是商代的工藝,1985年,有一枚與它相同價值的在巴黎被拍出了相當於人民幣四百萬的價格,五年過去了,想必它的價值,比當初隻高不低吧?可即便它現在價值五百萬,六百萬,甚至一千萬一個億,我難不成就要為這些錢,讓我外公這一生的心血顛沛流離嗎?”
方老在他雲淡風輕的聲音裡不由自主地再次怔楞住。
如果說一開始他對這次的文物捐獻活動隻是充滿欣賞和贊許的話,那麼此時此刻,對於林驚蟄這個絲毫不同於他想象的捐獻者,他已經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尊敬。
雖然對方年紀小得有些過了頭,但縱觀全國,莫說是郦雲這個不起眼的小城市,哪怕就在燕市,哪怕在他的周圍,哪怕是他的親生子女,又有誰能夠這樣豁達地將數百萬數千萬甚至數個億這樣輕描淡寫地掛在嘴上,又輕描淡寫地拱手相讓。
這絕不是能偽裝出來的心胸。
方老張了張嘴,胸口鼓噪出難以言喻的激流。他對自己說,他一定要為這個年輕人做些什麼。對方這樣的人,注定不該局限在郦雲市這樣低矮的天地裡。
退休那麼多年,這是第一個將他感動到如此地步的人,他甚至眼眶都湿潤了,更不由自主地站近林驚蟄,一隻手輕緩又帶著鼓勵地輕拍著對方的後背,就像是一個親密到血脈相連的長輩那樣。
兩人輕輕將那個小觥放回原處時,起身時相視一笑。
林驚蟄平靜道:“沒問題的話,我們就出去籤約吧。”
方老點了點頭,拉住林驚蟄的胳膊主動要求攙扶,然而還不等他邁出腳,庫房外頭的客廳方向,就傳來了一陣突如其來的喧哗聲。
“林驚蟄呢?林驚蟄在哪裡?!”
他隱隱聽到一聲尖銳的高呼:“你們幹什麼?!我們是省文物局的,過來調查一起私藏文物案件,奉勸你們不要阻礙公務!”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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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的四個保鏢神情冷肅地聚攏過來,守在了方老面前。
方老一手還抓著林驚蟄的胳膊,被這突然警戒起來的氣氛弄得摸不著頭腦,他皺著眉頭朝外張望,走道另一面突然奔來了一陣腳步聲,那四個勤務兵迅速伸手摸向腰間。
跑到近前的人是高勝,這讓他們松了口氣。
“驚蟄!”高勝壓低聲音,他是來通風報信的,“外頭來了一群人,說自己是省文物局的,周海棠正帶著班裡的同學幫你擋著呢,你趕緊跑!”
林驚蟄皺眉:“我為什麼要跑?怎麼回事,你不要著急慢慢說。”
“哎呀你別拖了,他們還帶了好幾個警察來呢!說你犯了一個……反正是藏了什麼東西的罪名!”
林驚蟄臉色一下陰沉下來,他聽明白了,原來江家人的後手在這兒呢。
林驚蟄的遺產繼承手續沒有紕漏,他們索性就從古董的來歷上做文章。我國《文物保護法》內有明確規定,在國土領域內的地下、內水以及領海內遺存的一切文物,都歸宿國家所有,而發現文物卻隱匿不報的,文物局則有權自行收繳。
這一手不可謂不陰毒,即便同樣有明文規定傳世文物和祖傳文物可收藏拍賣,但藏品合法與否,不過也就是靠一張嘴來鑑定罷了。
林驚蟄的這批古董確實是合法繼承的不錯,可遺留下這批古董的已經去世的江家老爺子,又有誰能證明他獲得古董的手段是合理合法的呢?那可是青銅器啊,擁有幾千年歷史的傳世最為悠久的文物之一,國家明令禁止不允許交易販賣的寶貝,想找出點問題來,實在太容易了。
林驚蟄記得上輩子是沒有這一茬的,想必是比前世更多的波折,才逼迫江家不得不使出這種一招不慎就會牽連甚廣的底牌,恐怕幕後那個最終獲益者,都已經親自淌下了這趟渾水。
跑?他偏就不跑。林驚蟄心中冷笑,他真要是跑,才是正中那群人的下懷。
“一些私人矛盾而已。”對上方老爺子驚疑不定的目光,林驚蟄從庫房中翻出繼承證明的原件,一面出示給他,一面簡短地解釋完個中原因,在對方心疼的目光中輕輕笑了笑,“反正您放心,我不是騙子。”
他說罷,撥開護在自己面前的那幾個大高個,用眼神示意高勝讓路。
高勝焦急道:“驚蟄——”
林驚蟄安撫地擂了他肩膀一拳,沒有理會,離開的同時目光看似不經意地從方老那四個好像是保鏢的隨行跟班腰間劃過。
他看得出來,剛才這些人下意識做的,是掏槍的動作。
這個年代燕市國家博物館的專家保護級別居然那麼高麼?不過有他們在,左右都不會叫文物局來的這批人討到什麼便宜就是了。
文物局來的那七八個人正在與周海棠和五班的幾個同學爭執,林驚蟄出來時,恰逢對方高聲恐嚇:“你們這群學生,不要不知天高地厚!我們是來辦案的,再敢妨礙公務,小心我讓人把你們統統抓起來,和藏匿文物罪一並論處!”
“口氣不小。”林驚蟄似笑非笑地開口,音量不大,但效果就像給混亂的火爐潑下了一盆冰水,所有人都下意識安靜下來看向他。
他不緊不慢地朝文物局來人方向迎面走去,步伐穩健,神情平靜,目光毫無情緒地盯住對方人群中的帶頭人,直到那個體型矮胖的中年男人抵抗不住,率先轉開了目光。
林驚蟄這才扯了扯嘴角:“文物局來的?敢問這是哪位領導?”
對方身後有一人答道:“請你放客氣點!這是我們局王副局長!”
“王副局長。”林驚蟄照章重復了一遍,點了點頭,神情仍舊平靜得掀不起一絲波瀾,“您帶著這麼多人闖進我家,帶搜查令了嗎?”
王副局長心中當即一個突突,又被迎面而來的氣勢鎮得下意識倒退了兩步,不得不將求助的目光遞向隨同前來的幾個警察身上。
其中一個警察咳嗽了一聲,站了出來:“你就是林驚蟄?”
“我是。”林驚蟄點點頭,“沒有搜查令,就請你們出去。”
那警察萬料不到一個普通中學生竟然這樣和自己說話,怔楞的同時不由生出幾分怒火,他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一臉兇惡:“林驚蟄,你不要胡攪蠻纏,現在我方懷疑你有隱匿、毀棄甚至轉移犯罪證據的重大嫌疑,屬於緊急搜查情況,不需要申請搜查令!希望你能配合我們調查,老實交出那批來歷不明的非法文物,不要等我們親自動手,那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
林驚蟄毫不畏懼,與他針鋒相對:“那批文物是我家長輩去世後的遺物,已經走過了合法繼承手續,並不是你所說的非法文物。你想指控我可以,請先拿出證據來。”
“對!”
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蒼老而渾厚的附和,林驚蟄回過頭,便見方老正從庫房方向走來,帶著他的四個保鏢,一臉怒容。
他走到近前,一抬手,將林驚蟄撥到自己身後護住,同時嚴厲訓斥:“你們群南的文物就是這樣管理的?你們郦雲的警方就是這樣辦案的?!光天化日,闖進群眾家中,不分青紅皂白隨口汙蔑罪名!甚至威脅恐嚇。你們這簡直就是目無法紀!濫用職權!”
他氣勢比林驚蟄更甚,怒火一出,簡直無人招架得住。
文物局來人並幾個警察被罵跟孫子似的,片刻後回過神來,皆是怒火中燒:“嘴巴放幹淨點!我們在找戶主林驚蟄辦案,與本案無關的人員請自覺離開現場!”
“我怎麼和本案無關了,我和本案的關系大著呢。”方老被噎得滿臉通紅,直接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專家證,啪的一聲拍在客廳的茶幾上,“我是燕市國家博物館受聘專家,戶主林驚蟄先生已經將他名下的這批文物贈予給我們首都博物館名下,你要查這批文物,就去國家博物館查吧!”
方老丟完了證件,便負手而立,怒目相對,隻等這群囂張的辦案人員在看過證件後知道厲害,放棄糾纏。
然而沒想到的是,對面領頭的那位警察卻連瞥都沒瞥證件一眼,隻聽到“燕市國家博物館”這一句,臉上就掛出了一個充滿嘲諷的笑容。
“你們消息看來不太靈通啊。”對方耐人尋味地嗤笑了一聲,便冷著臉轉頭朝自己身後吩咐,“不用跟他們多廢話了,帶走!”
他身後立刻便有人取了明晃晃的手銬上前,作勢要抓林驚蟄。
方老瞠目結舌,那四個保鏢也立刻列隊擋住了那名警察的動作,林驚蟄那幫哥們同學更是亂糟糟地嚷嚷著將林驚蟄護到了最後,發號施令那警察氣得臉色發青:“你們這是在公然暴力抗法,你們這是藐視法紀!!!”
門外此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劉局長,老遠就聽到你的罵聲,什麼事情火氣那麼大啊。”
那警察朝外看了一眼,發青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眼神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鄧局長,你怎麼也來了?”
“我接到群眾舉報,過來看看。”來的是個中年男人,高個魁梧,皮膚跟鄧麥不相上下的黑,模樣倒是慈和。他明顯是鄧麥搬來的救兵,進屋後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目光在屋裡環視了一圈,落在手銬上,才笑眯眯道:“劉局長,這一屋子學生,你說你怎麼還抓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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