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從工作以來隻全心系在學生身上的胡玉,毫不理解學校這處“殿堂”內的規則。
校長放下林驚蟄的試卷,推了推眼鏡,態度很和藹:“這名同學的成績確實非常出色,值得鼓勵,行政這邊的老師們碰一碰,看看能不能破格為他發一次五十塊的一等獎學金。”
胡玉身體前傾,有些著急地想要開口,卻被對方抬手打斷了。校長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至於保送名額,胡老師,這個人選已經定下了,我也沒辦法,學校有自己的章程,總不可能聽我一個人的,你說對吧?”
胡玉有些不服氣:“學校評選的章程是什麼呢?不是一直說看二模成績來嗎?您總得給個說法吧?林驚蟄二模成績那麼好,還不符合章程,那學校選的是誰?於志亮嗎?”
於志亮就是那個以往雷打不動的高三第一名。
校長笑了笑:“選的是誰,等到消息公布,胡老師你自然就知道了。”
胡玉咬了咬牙,還想再說,對方卻已經端起了茶杯。她對校長這一崇高的身份有著天然的敬畏,因此縱使滿心不甘,也隻能失落地離開。
她一離開,李玉蓉就從辦公室裡面拐了出來,朝大門口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在校長室沙發上坐下,還不忘評價一聲:“這個胡玉,簡直有病。”
“她又惹你生氣啦?”校長和顏悅色地離開辦公桌,坐在了她身邊,瞥到門外沒人,還伸手替李玉蓉捏了捏腿,一臉伏低做小的模樣,“好啦,她一個農村教師,你跟她計較什麼?”
“反正我不管,你早晚把她給弄走,我看她就煩。”李玉蓉抱怨完,又撥開他的手嗔怪道:“你有病啊,當心被人看到。”
見校長好脾氣地坐直了身體,李玉蓉面容一整,又問:“保送名額已經交上去了吧,江潤家的錢都收了,你可別掉鏈子。”
“你放心吧。”校長安撫她,“他家手段通天,省裡人之前都給我打了電話,你說我能馬虎嗎?”
李玉蓉這才點了點頭,想了想,又有點不甘願地噘著嘴道:“你要不想個法子,把林驚蟄調回一班吧。煩死了,早知道這次二模成績那麼好,當初我就不費那個力氣把他弄走了。”
“行,我給你想想辦法。”在李玉蓉面前,校長幾乎是百依百順的,他答應完後,又想說些什麼,桌上的電話卻響了。
接起電話,李玉蓉便見他臉色倏地變得非常嚴肅。
“是!是!是!”校長油光锃亮的腦門不住地點著,一邊點一邊恭聲答應,“這可太榮幸了!您放心!我們一中一定會做好接待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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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蓉面露疑惑地看著他,校長放下電話,一把揩掉腦門上的汗珠,神情空白了兩秒,隨即掛上了濃濃的喜悅。
“趕緊的,你快回去準備一下!”校長高興得聲音都虛了,胖乎乎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比劃著:“市裡剛才來了電話,說市領導突然決定來我們一中視察,你趕緊換套衣服,正式一點,一會兒我帶著你一起做接待工作!”
李玉蓉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蹦跳起來,給了校長一個忘形的擁抱,歡呼道:“你真是太好了!!!”
她一個普通教師,要是能在市領導那裡掛上名,往後的前途必然就要不可限量了。
離開之前,李玉蓉又有些疑惑:“奇怪了,市領導怎麼會突然來我們學校視察,出什麼事了?”
校長也疑惑著呢,但想了想,到底沒什麼頭緒,因此擺了擺手道:“誰知道,別管那麼多了,總歸來了就是好事,快去準備吧。”
第十六章
郦雲並不是一個非常注重教育的城市,因此一中雖然是全市重點中學,存在感仍舊薄弱。一中的校長陶方正上任多年,還沒有迎接過這樣大場面,現在好容易來了露臉的機會,哪裡敢有絲毫懈怠?掛斷電話之後,他緊急通知全校所有的教職人員召開了一場嚴肅的會議,將安排細致到納米,從衛生到秩序,就連食堂都不放過,會議還沒結束,幾個大師傅就拿著他自掏腰包出的錢,騎著小三輪飛一般趕往菜場去買菜了。
魚肉蛋奶堆滿了今日的食堂,行政職工集體出動打掃衛生養護綠化。陶方正將自己平日裡泛油的腦門都擦啞光了,換了一身輕易絕對不會上身的正裝,帶著一眾教職工等在操場,望眼欲穿,站姿筆挺。
已經進入初夏,南方的中午驕陽似火,悶熱難耐,很快就將人曬得焦躁不安。李玉蓉戴著滿頭暫時還不能摘下來的卷發夾,剛換上的那件新裙子幾乎要被汗水浸湿,她有些受不了地提議:“我們坐辦公室裡,等他們來了再出來不行嗎?”
“你懂什麼?不要瞎說。”陶方正頭一次沒有依她。開玩笑,萬一領導們來時看到自己一行人全都躲在教學樓裡避暑,心裡會是什麼想法?也就是怕做得太過頭,否則陶方正都要買幾千響的鞭炮掛著放一放了。
副校長被擠在李玉蓉後面,看著緊緊前方緊緊黏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眉關緊鎖,教導主任在他身邊搖頭,壓低了聲音:“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在高三復習最後階段這樣的重要時期,其他有課的教師一個也不敢懈怠,全都在正常上課,憑什麼李玉蓉就能例外?還被校長安排站在了副校長前面!她一個普通老師,能力也不出色,憑什麼?學校裡的作風全被這兩個人給帶壞了!
更有甚者,教導主任不忿地朝副校長道:“你說他剛才在會上吩咐的那叫什麼?!啊?學校食堂的菜色學生們已經反映了無數遍了,他當時說的是什麼?學生多吃蔬菜有益成長和健康!哈哈,這次上頭來視察,倒是知道做做樣子,讓人去買肉了,怎麼不說有益健康了?可憐我們的孩子們啊!”
副校長嘆了口氣,校長在一中任教多年,樹大根深,積威已久。他雖是副校長,在財政上卻沒有一點話語權,對此深惡痛絕,卻也有心無力。
教導主任與他同病相憐地拍了拍肩,語氣鬱鬱:“這還不算,你知道他剛才給各個年級長偷偷傳了什麼話?”
副校長側目:“什麼?”
說起這個,教導主任就忍不住咬牙:“他讓年級長通知各年級的普通班班主任,說萬一遇上課間到了,但視察的領導們還沒走,班主任們務必約束好自己班裡平常性格跳脫的學生,能不出教室盡量不出教室,尤其是五班的那些孩子,即便出教室,也要低調,不能走教學樓中間的大樓梯!”
副校長難以置信地聽完,當即火冒三丈。這種話也是一校之長能說出口的?被帶到話的班主任們該有多麼心寒!萬一普通班的孩子們知道了學校的這種差別歧視,心裡該有多麼的傷心!
他氣得手都開始發抖,立刻想上前同校長陶方正理論,隻是正在這時,守在街口的校保安一邊高喊一邊疾奔了回來:“來了!來了!來了好多黑車!”
在場眾人都面容一整,李玉蓉迅速摘掉了滿腦袋的發卷,陶方正更是莊嚴肅穆,見狀,副校長隻能作罷。
杜康從車窗內看出去,對上數十道殷切的目光,不禁失笑地朝秘書道:“那麼多年了,一中還是老樣子。”
“您不說我都忘了。”秘書笑道,“一中可是咱們郦雲最老牌的重點高中,也是您的母校吧。”
杜康點了點頭,目光和善:“我還記得當時的校長和班主任的名字呢,那可是一批優秀的教師,對學生和藹負責,為我的人生打下了深厚的基礎。隻是後來他們都調到了省裡,就再也沒見了,我很想念他們。”
“這一批新教師的考評也很不錯的。”秘書下車為他開門,“您百忙之中還抽調時間回來視察母校,真是個重情的人。”
杜康笑了笑,接下這句奉承,心中卻知道自己的來意遠沒有那麼簡單。
那群通天的領導們並古董悄然離開了,隻留下了一個調查組和以他為首的戰戰兢兢的郦雲市班子。杜康丟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醜,已經好幾天沒能睡好覺了,羞恥還是其次,他更擔心自己的形象如何被上級評價,前途會不會因此受損。
杜康不想看到最壞的結果,他必須盡快做出補救措施。
他想起了那個隨同方老一起前去營救的年輕人。方老為了他,那天幾乎雷霆震怒,專程趕來的領導們也效率空前,甚至明確表示要追究到底。眼前就像遮住了一層迷霧,杜康實在看不清對方是個什麼來頭,他手裡的資料分明寫著對方就是一個在郦雲土生土長的剛成年的孩子,父母離異,跟隨小有薄產的外公長大,可一個這樣普通的孩子,卻偏偏讓整個群南省都為之動蕩了起來。
這幾天他隱隱還聽到省裡有消息傳回,說是要給這個捐獻古董的孩子頒發重大的表彰,杜康立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拖了,他的轄下隱匿著這樣一尊大佛,他卻跟睜眼瞎似的一直沒能發現。
一中的校長殷勤地上前,還打開了一柄遮陽傘,小心翼翼擋在杜康的頭上。
杜康笑道:“陶校長,這麼熱的天,打擾了。”
“哪裡哪裡!怎麼會打擾!”陶方正大氣而也不敢出,拼命扯著笑,“我們一中的全體師生,都對您的到來感到由衷的喜悅和榮幸。”
他說罷,趕忙招呼後頭有些露怯的李玉蓉上來,介紹道:“這是我們學校高三重點班一班的班主任,李玉蓉,她對您非常崇拜,聽說您要來,可是激動得不得了呢!”
杜康對上眼睛都在發亮的李玉蓉,伸手微微一握,點頭道:“李老師那麼年輕就能負責一個重點班,想必教學能力十分出眾,巾幗不讓須眉啊!”
他說著場面話,實際上心中已經有些不耐,放眼在教學樓處一掃,就意識到現在是上課時間。
後頭幾輛車裡的視察組成員已經出來,杜康打斷了還想介紹李玉蓉的陶方正,笑容微斂,渾身散發出不怒而威的氣勢:“陶校長,大家都等著呢,闲話少說,咱們還是快些進去吧。”
這會兒一中的學生們正在上上午的最後一堂課,杜康一路進來,不露聲色,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角的餘光無時無刻不在分辨學生的面孔。尤其在路過重點班時,他放慢了腳步,幾乎在一個個篩查,但很遺憾的,就是沒有找到那張記憶深刻的面孔。
難道情報有誤,對方並不在一中上學,不可能啊!
杜康隱隱有些著急,面上卻什麼情緒也看不出,至多也隻是看向班級內的目光略微認真了一點。
李玉蓉見杜康一路走來,唯獨在自己的重點班這兒停留最久,心中的喜悅簡直難以言表。她和校長陶方正對視了一眼,校長迅速上前介紹:“這就是李老師負責的重點班了,一班的孩子們成績優異,品學兼優,都是我們一中學生裡的佼佼者。”
杜康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下意識說著場面話:“看來這都是李老師教導有方。”
李玉蓉聽到這話,高興得險些要跳起來,拼命咬住了下唇,才不至於忘形笑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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