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重重閉上眼睛,抓住桌沿的手青筋暴起,幾乎刻意用劇痛壓下那種種混亂瘋狂的念頭。
半晌他抬起頭,勉強深深吐出一口氣,仿佛在逃離什麼一般轉身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
那天晚上顧遠沒叫司機,他自己一人開著車在霓虹流彩的馬路上漫無目的的穿梭,任憑夜風穿過大開的車窗拍打在臉上。
他不想回家。
十幾個小時之前他還站在家裡想,原來這就是新婚夫妻一樣家庭生活的感覺,然而短短一天不到這種感覺就破滅了——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一股類似於嫉妒的怒意正無聲無息從心底滋生出來,腦海深處甚至有個聲音在質問: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轉頭卻去找了別人?難道你平時對我忠心耿耿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嗎?
然而他知道自己是沒有立場去問這句話的。
他隻是老板,方謹是他的工作助理。喜歡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從來沒對他表現出一絲一毫跨越雷池的意思。
哪怕方謹曾經對他有過半點試圖超越關系的暗示,他現在都能理直氣壯的拿去質問,然而沒有。
從來沒有。
顧遠放緩車速,拐過街角的繁華夜市區,一家夜店門口正閃爍著彩燈樹絢麗的光,吸引住了他的視線。
他認出這家夜店自己去過,上次顧名宗生日時顧洋拉著他過來介紹MB,結果他沒興趣就提前走了。不知為何此刻再看到的時候顧遠心裡一動,便開過去停了車,徑直推開墨色玻璃大門,裡面燈光、音樂、扭曲舞動的妖娆人體頓時撲面而來。
顧遠找來領班,直截了當問:“你們那個頭牌少爺今晚有空嗎?”
在這種風月場所裡混的領班眼光比什麼都銳利,隻在顧遠全身上下掃了一眼,立刻堆起滿面笑容:“有有有!——您請坐,我這就去給您叫!”
領班從人群中擠走了,過了會兒那個濃妝豔抹、相貌俊俏的小傑果真嫋嫋婷婷地過來,見到顧遠眼前一亮:“哎喲哥!我就知道是您!您那天來的時候……”
顧遠靠在沙發上看了他一眼,淡淡問:“現在能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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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傑哽住了,半晌眨了眨塗著閃光眼影的大眼睛:“好呀大哥,我可想死您了。我們樓上就有空地兒,我再陪您喝幾杯酒……”
顧遠其實根本沒興趣跟他喝酒,起身就向樓上走去。
這種夜店二樓基本都是房間,不過保安措施相當好,房間設計的朝向會讓前來買歡的客人很難互相撞見,也就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尷尬。隻是內部設計還是不可避免的惡俗,淡粉色燈光、透明浴室、帶玫瑰花瓣大床,顧遠一進門,本來就沒有多少的興致頓時又去了大半。
“別喝了,酒錢照樣給你。”
小傑一聽倒很開心,立刻把準備開蓋的紅酒放回酒櫃,含情脈脈的走過來拉著顧遠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大哥您真是太好了,要不要我陪您玩兒點什麼助助興?我可是很會玩兒的喔!”
說著嫵媚地眨了眨眼,慢慢解開紐扣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身材其實不錯,並不像很多小零那樣隻是一味排骨式的瘦,也不像現在MB流行的那種肌肉式健美;可能是年齡的原因,還有些少年的味道。細窄的後腰下臀部挺翹大腿結實,他脫褲子的時候還故意晃了晃,滿面媚態地盯著顧遠。
然而顧遠沒有反應。
他理智上知道這是一具很有誘惑力的身體,然而他確實對跟自己一樣的生理構造沒興趣。
——那為什麼昨晚對方謹就那麼血脈賁張難以控制呢?
明明方謹也是一樣的男性沒有錯啊?
顧遠輕輕閉上眼睛,表面上沒有任何情緒,內心卻直往深淵裡沉。
他知道這是最壞的情況,如果隻是一時對同性的身體起了興趣那還隻能算是玩玩,他這樣的地位權勢要玩什麼樣的當紅偶像美少年都手到擒來;然而隻對特定的對象起興趣,那就不對了。
那不是純生理性的欲望,而是夾雜了感情在裡面。
這的確是最糟糕的情況了。
“你穿上衣服吧。”
顧遠突然起身,在小傑驚愕的目光中隨手抽了疊現金給他當小費,緊接著再也不看他一眼,徑直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哎等等!您——”
顧遠咔噠一聲關了門,下樓籤了賬單,在領班無比異樣的目光中毫無表情地走出了夜店。
·
大街上夜風撲面而來,顧遠站在車門前,深深吸了口氣。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方謹時的情景。顧名宗給他派了一排手下,有技術有管理有文書有市場,一個個都是使出渾身解數要擺出氣場的精英,隻有方謹面對他時,目光是一直謙遜向下的。
後來那些各種精明各種圓滑的欽差大臣們一個個都被顧遠處理了——開什麼玩笑,仗著有背景就敢在顧大少面前玩花樣,真以為自己是太子爺眼裡的一盤兒菜?顧遠可是真正從殺人不見血的豪門財閥裡出身,很多老於世故的人都學不會的陰私手段,他一直就當戲來看的。
然而在那場不見硝煙的慘烈權勢鬥爭中,他留下了方謹。
那段時間顧遠對方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個人不論什麼任務都能完成,不管怎樣的刁難都能接受,任何一絲錯誤都不會犯;他似乎永遠是沉靜、幹練又從容的,面對顧遠的時候習慣性目光垂落,甚至連對視都很少。
當時他隻滿意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稱職的助理,現在卻發現自己並不是能與之相配的稱職的老板。
他明天去公司如何面對方謹?
他怎麼跟方謹說,雖然你我都知道你被我聽見了,但沒必要羞愧因為我聽著也硬了?
顧遠坐進車裡,拿著手機,點了根煙慢慢地抽。
煙頭火光在昏暗的車廂中一明一昧,半晌終於燃到了盡頭。顧遠深深的、徹底的吐出最後一口煙圈,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般,手指在屏幕上一滑,翻到最近聯系人。
他撥通了方謹的電話。
·
顧家。
方謹睜開眼睛,翻身坐起,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他小時候的房間。
這其實是非常稀奇的,他已經很多年沒回來過了。最後一次從這個房間離開是他少年時代去德國留學之前,他望向緊閉的房門口,似乎能穿過時光看見當年推開門走出去的自己,不由微微恍惚了一下。
房間裡很暗,已經是深夜了。
方謹打開大燈,面無表情地走進浴室,接了杯水漱口——他嘴唇裡被咬破的地方已經結了血痂,漱口時水都是紅的,冰涼的水流在傷口上激起徹骨的刺痛。
然而他自虐般漱了一遍又一遍,藉由劇痛讓自己的神智越來越清醒,直到水中的血色完全消失才終於停了下來。
方謹抬起頭,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
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鏡子裡這張陰沉冷漠的臉非常怪異,似乎是個可怕的陌生人,在冷冷瞪視著自己;他試圖勾起嘴角來緩和,但那神情是扭曲的,陌生中又透出深深的嫌惡和厭倦。
你就是個陰溝裡的鬼魂,他冷靜地想。
你表面上還活著,穿上衣服你看著還像個人,其實內裡早就已經死亡腐朽了。
你就是個掙扎在這世上不肯徹底放棄的行屍走肉而已。
方謹閉上眼睛,半晌徐徐吐出一口氣,習慣性打開浴室的鏡櫃去摸藥瓶——然而熟悉的位置卻空空蕩蕩,然後他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市裡那套公寓,這個房間裡的零碎東西應該早就清空了。
這種時候失去依賴的不穩定感更加深了他的焦躁,方謹僵立在鏡子前,半晌用力呼吸幾大口,才勉強壓下了漩渦般深不見底的陰霾。
放縱自己沉浸在負面情緒裡總是很簡單的,意識一松就可以。
但他現在不想這樣下去,他必須保持狀態等待時機,才能把所有賭注押在最好的那一把上……
就在這時臥室裡手機響了,方謹走過去一看,瞳孔瞬間微微縮起——是顧遠!
這時候他打過來幹什麼?!
方謹拿著手機,一時間也不知道是接還是不接。就在遲疑的時間裡電話終於自動掛斷了,方謹心裡漫上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剛要放下手機,突然電話再一次突兀響起!
這次真是毫無準備,方謹一時手滑,電話撲通一聲摔在床頭櫃上,緊接著碰掉了邊角上的相框。
咚!
銀質相框掉到地板上,玻璃表面一下摔得四分五裂。
方謹抓起手機蹲下身,剛從滿地玻璃渣中把它撿起來,突然看見相框前後夾層被摔開裂了,從露出來的縫隙中隱約看到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
是另外一張照片。
相框本來的照片是他很小的時候養的一隻貓崽,其實也沒養幾天就沒了,方謹自己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拍了又放在這裡的。但他對這個房間毫無歸屬感,自然很少動裡面固定的陳設,也從沒拆開過這個銀質相框。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在已經泛黃的照片和相框內側的夾層中,竟然還有一張照片。
方謹疑心頓起,拆開相框一看,瞬間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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