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和年輕時的顧名宗非常像,區別隻在於顧遠五官更為深刻立體,神態表情、周身氣場也截然不同。然而照片上是很難看出這一點的,加之顧名宗在顧父潛意識裡留下的陰影極深,乍看到顧遠,在劇烈的刺激下精神錯亂也是正常。
原本方謹一直有個隱秘的指望,就是等顧父恢復基本神智後,把顧遠找來讓他們父子相認,然後將顧名宗的遺囑毀掉重立;然而顧父反應如此劇烈卻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僅僅看到照片便刺激至此,看到顧遠真人會發生什麼?
再急性心梗一次,誰敢保證就一定能救回來?!
不過三天時間,方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面色憔悴得隱隱泛著青灰。顧父躺在病床上愣愣看著他,那神情似乎像初次認識他一般,許久後渾濁的目光中竟然掠過幾分清醒:“阿謹……”
方謹以為他要喝水或什麼,剛側耳過去,就隻聽他沙啞道:“方……孝和,是……你的……”
方謹心中如遭重擊,久久說不出話來。
然而顧父卻始終盯著他,目光中充滿了罕見的平靜和清醒——那是他瘋癲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神情。
方謹張了張口,終於勉強發出聲音:“……是我父親。”
顧父閉上了眼睛。
病房裡靜悄悄的,醫療儀器每隔幾秒便發出單調的滴答聲,門外傳來護士經過隱約的腳步。
顧父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方謹甚至都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才突然聽他開口道:“方孝和來求我,求我放你母親走……”
“但小琳快生孩子了,我實在怕她出意外……”
——方謹瞳孔微微緊縮。
小琳指的應該是顧遠生母柯琳,也就是說,精神錯亂了這麼多年的顧父,竟突然恢復神智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也去找了血袋,但那個時候……那個年代,根本找不到小琳的血型……我也實在是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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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謹愕然站在那裡,心頭滋味復雜難言,隻聽顧父竭力喘了口氣:“我跟方孝和說,等小琳生產完,就放他兩口子走。但方孝和去偷了產檢單,看到小琳的情況不好……他為難,我也為難,人都是自私的……”
“……我對不起你母親。”顧父緊閉眼睛,布滿皺紋的眼角緩緩流下一滴渾濁的淚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方謹微微發抖,半晌長長吐出一口炙熱的氣。多少年來塵封的真相終於在此刻揭開了最後的面紗,然而他沒有任何激動或感慨,胸膛中隻有無窮無盡的,足以將他整個人吞噬的疲倦。
“我父親也對不起您。”他輕聲道,聲線因為哽咽而顯得有些艱澀:“事後他帶我母親離開顧家,生了我,一直隱居在鄉下。後來他們搬回G市做生意欠了錢,被柯文龍查到行蹤,一把火把他們都……帶走了……”
顧父卻突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是嗎?”
方謹還沒反應過來,便隻聽他道:“柯文龍查到他,是因為他來救過我啊!”
方謹瞬間怔住了。
“柯文龍把我弄到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方孝和偷偷混進來,裝成保安把我帶走,結果出去就……就被柯家的人發現了。我腿不好跑不了,叫他先走,然後他說他會再回來找我,說他一定會回來救我!——”
顧父咽下熱淚,喃喃道:“怪不得他再沒來過,怪不得!……”
那一瞬間方謹記憶中掠過無數泛黃的細節,多少年來從未想過的疑問,都同時從內心深處湧上腦海。為什麼他們家突然要搬回G市去“做生意”,為什麼偏偏“做生意”就能賠了那麼多錢,為什麼柯家時隔多年後還能準確找到方孝和夫婦的行蹤?現在想來,一切不合常理的矛盾,都全然得到了解釋。
方謹頹然坐下,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想起那天深夜衝天的大火,想起周圍人聲鼎沸、警笛聲聲,世界仿佛在混亂中塌陷為黑不見底的深淵;他想起父母溫暖的微笑和燃燒的身影,以及更久遠以前,他坐在家裡竹席上玩耍時,廳堂裡傳來午飯混合著油煙的熱香。
那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
從那天起顧父就昏昏沉沉,時暈時醒,糊塗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他出院回家後明顯比以前安靜了很多,以前闲來無事就鬧著散步,現在更喜歡坐在午後溫暖的微風中小憩。有時他會做夢,不知道做了什麼,會在夢中露出痛苦、焦慮或微笑的神情;但醒來後卻什麼都不跟身邊的人說。
他對方謹的依賴中,漸漸加入了一種幾乎能算是關心的東西。有一次他發病捶打身邊的護士,這時方謹趕來,他竟然一下就瑟瑟縮縮地住了手;還有一次外面下大雨,他突然從夢中驚醒,急急忙忙拽著護士就要出門:“下雨了!”“阿謹有沒有放學?快叫人去接他!”“快去給他送傘!”
那段時間方謹骨髓搜索的範圍已經相當擴大到了國外,但還是無濟於事,所有樣本都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他隻能靠保守治療來維持現狀,但治療過程又令人非常痛苦,導致他清瘦憔悴得厲害,整個人走路似乎都是飄的。
有一天他在給顧父念書的時候突然頭暈目眩,還沒來得及出聲叫人,就一頭栽倒了下去。醒來時他躺在病床上,隻見阿肯帶人守在床邊,而顧父竟然也坐在輪椅裡,守在病房窗口邊昏昏欲睡。
“季先生不肯走,”阿肯告訴他:“他問你是不是病了,非要等你醒來。”
方謹掙扎著坐起身,那動靜立刻把顧父驚醒了,都不等保鏢過去推,他自己就啊啊叫著把輪椅轉到病床前,關切地看著方謹。
“季叔,”方謹靠在病房雪白的大枕頭上,嘶啞道:“您聽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把您兒子找回來好不好?見到他您可不要怕,他真是您親生的,隻是現在有點麻煩需要您幫忙……”
顧父疑惑地盯著他,面上神情呆滯,看不出是清醒還是糊塗。
“我也……我也想見見他,”方謹眼眶中淚水瞬間湧了出來:“把他叫回來吧,讓我們都……再見見他……”
顧父卻茫然看著他,很久後才有點迷惑,卻又很堅定地道:“可你就是我兒子啊。”
·
盡管消息被嚴密封鎖,包括阿肯在內的幾個心腹卻都知道,方謹的時間肯定是熬不過顧父了。
國外骨髓庫第一輪篩選結果為零,沒有找到合適配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宣判死刑的錘子,已經高高舉起來了。
然而世事就是這麼難以預料,方謹暫時穩定從病床上起來的那天,顧父突然牙疼,跟護工鬧脾氣不肯吃飯。護工也沒太當一回事,給他準備了軟和稀爛的瘦肉粥,顧父卻又嚷嚷著胃疼把碗摔了。
方謹事先留了話,顧父這邊出現任何異狀都必須第一時間通知他和家裡的醫生。不過這天正巧方謹出院,身體情況非常虛弱,連家裡的醫生都跟在邊上忙得團團轉;護工一時沒考慮周全,就想先去打掃完滿地的粥,再叫人出去通知這個情況。
結果誰也沒想到,顧父疼的並不是胃。
當天下午,顧父再次突發心梗,被緊急送院。
這次幸運女神並沒有站在顧父這一邊。
送院後顧父立刻接受手術,隨即被送往ICU。那天晚上醫院發了三次病危通知書,方謹徹夜未眠,遙控派出了顧家幾乎所有人手,緊急搜索顧遠的下落。
他想讓顧遠親眼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哪怕是一眼也好 。
然而,之前他已經在東南亞找了半個月都沒音訊,如今這最後的一晚上,奇跡也並不會隨隨便便就發生。
凌晨五點,顧父生命跡象出現波動,ICU裡亂成一團。
方謹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整個人僵硬仿佛石像,手指扭曲地緊緊攥著掌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對面的玻璃門突然打開了,院長親自走了出來。
他摘下白口罩,十分遺憾地,對方謹搖了搖頭。
那一瞬間方謹全身力氣被抽空,整個人驟然倒在了深夜冰涼的椅背上。
很久後他才輕輕開了口,聲音非常飄忽:“……痛苦嗎?”
“不,一下子就過去了。不過病人手術前留了一句話,是麻醉師聽見的……”
院長頓了頓,在方謹渙散的視線中道:“他說,告訴阿謹,爸爸要走了。”
方謹一動不動,慘白燈光映在他側臉上,投下了慘淡的青灰色陰影。
過了很久很久,醫院走廊上才滲出破冰般的嗚咽,隨即化作了失聲痛哭。
——顧氏財團總裁顧名宗,突發心肌梗塞,搶救無效,於當日凌晨五點逝世。
三天後,集團副總裁方謹在顧家大宅內為其設立了布置隆重的靈堂。
·
讣告從內地南方傳向港島,隨即向印尼、金三角及馬來西亞等地散播,終於驚動了深水下一座黑暗的龐然大物。
很少有人親眼見識到它壯觀的全景,然而有關它迅速崛起乃至於稱霸地下的種種傳說,以及不斷向四面八方輻射的廣泛影響力,卻是始終沒有止息過的。
大門轟然打開,一身黑衣的顧遠走下臺階,風衣下擺隨著腳步呼嘯揚起。庭院門口的山路上停著一隊二十多輛防彈悍馬組成的車隊,保鏢打開最前一輛車門,顧遠大步走上前,頭也不回道:“取消其他所有安排,去G市。”
保鏢齊齊應聲,車門陸續關上。山林中奔喪的黑色車隊向遠方駛去,在太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第48章 隻有仇恨和迷戀,交織成錯綜復雜的巨網
G市,顧家。
凌晨天光黯淡,莊園似乎籠罩在淡青色的霧氣裡。幹涸的噴泉、冰冷的石階、草地上零星的白色紙屑都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從遠處望去,這座巨大別墅猶如深海中靜寂的墳墓,將所有人都深深埋葬在其華麗的深黑色拱形天頂之下。
臥室裡,方謹微微睜開了眼睛。
剛剛復蘇的意識朦朧不清,甚至混淆了夢境和現實的區別。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必須起床去公司,今天還有很多公務要處理,下午得早點回來陪顧父去散步喝茶;然而他的身體卻懶怠動,仿佛手腳四肢被浸泡在溫水裡,每一寸神經都沉重而酸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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