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在江隨舟輕飄飄地收回目光時,他驟然撞上了霍無咎的眼睛。
霍無咎看向他,目光仍是冷的,卻又多了兩分他看不懂的復雜。
眉頭還皺得很緊。
江隨舟一愣,就見霍無咎轉開了眼,又不看他了。
江隨舟一時有點懵。
這……這是自己剛才說了什麼話,惹到他了?
——
江隨舟懶得管霍無咎哪裡不對勁,吃完了飯,就徑自去禮部衙門摸魚去了。
唯獨剩下個孟潛山,殷勤至極,鞍前馬後地伺候在霍無咎身側。
霍無咎冷眼看著他在自己周圍忙來忙去,一直到送輪椅來的木匠來了,這太監才暫時離開,總算讓霍無咎暫時清靜了下來。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
吵死了。
就在這時,一直伺候在他身後的孫遠小心翼翼地上前,往他的手裡塞了個東西。
霍無咎抬頭看向他,就見孫遠渾身僵硬,緊張幾乎寫在了臉上。
“這是……是有人,讓小的送給您的。”孫遠壓低了聲音,磕磕巴巴地道。
他從沒做過這樣的事,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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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他將霍夫人推到院中,便在出府時被人攔住,塞了一錠銀子,讓他帶信給霍夫人。
王爺是什麼樣的人,霍夫人又是個什麼身份的人?他自然不敢做,匆匆拒絕了就跑。幸而那人不是個窮兇極惡之徒,見他這樣也沒再強求,更沒殺他滅口。
結果第二日,王爺就吩咐,有什麼信件物品,隻要有人送,便要私下交給霍夫人。
這反倒把孫遠嚇傻了。
但是,王爺既這麼說了,他也不敢不照辦。
這日夜裡,他出府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那個人。
“隻當我求你,將這信送進去便可。”那人道。“霍將軍不是那種不謹慎的人,你隻要送到,他不會留下馬腳牽連到你。”
孫遠頓了頓。
既……既然是王爺吩咐的……
見到他猶豫,那人臉上立馬露出了希冀:“如何?可以加錢,這好商量!”
孫遠向來老實,聽到這話,嚇得已經結巴了。
也……也不是錢的事。但是,他似乎也不能隻說,是王爺讓他帶信的……
支吾了片刻,孫遠開了口:“嗯,要加錢。”
那人忙問:“加多少?”
孫遠頓了頓,羞赧地伸出了兩根指頭。
“……加二錢銀子吧。”
那人:……?
於是,帶著“這人怎麼加價還加得這般實惠”的疑惑,那人還是將信交給了孫遠,又由孫遠交到了霍無咎的手上。
霍無咎看了一眼手裡的信封,抬起頭,審視的目光落在孫遠身上。
孫遠被他看得心虛,大氣都不敢出,在那兒站得像根竹竿。
“誰讓你送來的?”霍無咎壓低聲音問道。
孫遠結結巴巴:“不認得……”
霍無咎道:“我是說,許你送信給我,是誰的命令?”
王爺不讓說的!
孫遠抖抖嘴唇,一言不發。
看到他這幅模樣,即便他一個字沒說,霍無咎也明白了。
……匪夷所思。
他年少時也跟著父親回過一兩次邺城,從來不記得自己跟這位靖王有過一面之緣。
他能說出心悅自己的話,就極其離譜。但是,聯想到他這幾天的表現,好像又是這麼回事……
那副色厲內荏、強作兇悍,又莫名待自己極好的模樣,似乎都有了解釋。
但是……
他非要動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也便罷了,這幾日他偷油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關注照顧自己,霍無咎也看在眼裡。不過……
他拿著信封的手,緩緩地在紙質封面上摩挲了起來。
他可是敵國押解在此的戰俘,這種東西也敢往他手裡送,他一時不知那個靖王是膽子太大,還是人太傻。又或者說……
霍無咎不解地皺了皺眉。
感情一事,真能將人蒙蔽至此,連家國和性命都可以排到後面去?
兵法權謀,他向來精通,但是涉及到這種東西,他便一片空白。
沒經驗,使得他一時間失了判斷力。
他的陣腳忽然有些亂。
仿佛自己再有什麼籌謀和算計,都是仗著對方的偏愛而肆意欺負他似的。
——
待孫遠頗有眼色地退下去後,霍無咎打開了手裡的信封。
信紙被人攥得有些皺,依稀可見那人在寫信時,是何等的義憤填膺。
霍無咎抬眼看向窗外。
孟潛山正在院中跟送來輪椅的木匠說些什麼,那木匠匆匆地拿紙筆記錄,想來是孟潛山在讓他修改。一見孫遠出來,孟潛山連忙將他招呼了過去,竟是讓孫遠坐在輪椅上,由著孟潛山在院中推來推去。
應是在試那輪椅是否結實。
霍無咎垂下眼,將那張信紙打開了。
【下官與老侯爺分別,已有十載有餘。至浔陽一役,悲憤交加,實難自已。奈何食君之祿,別無他法,而今雖同在臨安,亦無顏面見將軍也。】
字到這兒,已經被淚水模糊得有些花了。
霍無咎皺了皺眉,先將信翻到了最後一頁的落款處。
紀泓承。
這人他倒是有些印象。南景如今本就沒什麼將領,他父親的舊友婁钺就是其中之一。寫信這人,應當是婁钺當時在軍中的下屬,如今領了個兵部的差事。
霍無咎將信翻了回來。
這人懊惱愧疚之情溢於言表,他倒是並沒放在心上。
當年先帝因著忌憚霍家,在戰事吃緊時刻意斷援兵、斷糧草,戰後還尋了罪狀要滅霍家滿門。他父親起兵,原就是因著與先帝的深仇大恨,與家國無關,自然牽扯不到旁的同僚,也不需要他們跟著一起造反。
忠君報國本就是臣子的本分,因著兄弟義氣一同起事,是江湖中人才會做的事情。
霍無咎的目光淡淡掠過了那幾行推心置腹的話,徑直往後看去。
接著,他的眉毛微微一挑。
【下官知將軍如今處境艱難,萬望將軍忍辱負重,臥薪嘗膽。
靖王其人,絕非善類,今日朝會之上,還同陛下汙言穢語,不知羞恥,竟於朝中大談與將軍床笫之歡。此後,陛下令將軍面聖,其人厭惡之情竟溢於言表,即便舍棄宗廟修葺之權,也要將將軍囚於後宅。
可見此人之骯髒卑鄙,萬望將軍保重。樓將軍而今於嶺南剿匪,下官人微言輕,而今束手無策,實在難報老侯爺當年之恩。但望將軍放心,若有用到下官之日,下官定竭盡全力。】
短短的一封信,到這兒就結束了。
霍無咎將信拿高了些,遞到了桌上那盞孫遠特意為他點起的燈上。
火苗舔上信紙,立馬將一角燒為灰燼。
卻忽然,霍無咎又將信從火上抽了回來。
他拿著那封已經被燒殘了的信,目光頓了頓,又落在了倒數第二段話上。
他竟不由自主地,將那段話看了好幾遍。
待他回過神來時,竟是快要將它背下來了。他微微一愣,欲蓋彌彰似的將信遞到火上,連帶著信封一起燒了個幹淨。
火苗在他的眼中微微跳動。
霍無咎盯著那火苗,眉頭皺起了幾道溝壑。
他著實沒有想到……
即便他父親的故交舊友,也知道什麼是明哲保身。但是,那麼個跟自己毫無交集,瞧上去色厲內荏的、膽小的白兔子,竟會在朝中替他周旋應對,甚至連到手的權力都可以不要。
……隻是為了讓他少受江舜恆的羞辱罷了。
他從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被一個肩膀這般單薄的人,護在身後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霍無咎:他好愛我。
第17章
江隨舟自然不知道霍無咎收到的那封密信是怎麼罵他的。他開心地在禮部摸了一圈魚,回了府上便鑽到自己書房裡去了。
因著那日交談了幾句,季攸對他態度居然親近了不少,今日還拿了兩冊書給他,說是借給他同覽。
當然了,是兩本野史。
江隨舟因著自己的經歷,對野史多少有點不大喜歡,因此謝過了季攸的好意,他便將兩本書一收,隨手放在了案頭。
誰愛看誰看,他可不想再承擔這種莫名其妙穿越的風險了。
更何況,他還有旁的事要忙——
比如說那兩個大臣給他送來的密信。
他極其謹慎,清早收了信便將之收了起來,直到此時四下無人,他才將信展開來看。
——與他所猜測的差不多,這信中並沒提供什麼太有用的信息。
這兩個朝臣並不是高官,隻是恰在工部而已。因此,這事務被工部接去,預算幾何、又由誰來主事,他們略一打聽就能了解。他們又替江隨舟核算了一番,算出了龐紹能在這兒搜羅到多少油水。
果真數量可觀。
這兩個朝臣想必也因此而有些著急,在信中問他,是否要在工程之中安插一些他們自己的人手。
江隨舟陷入了沉思。
根據他如今對原主的了解,他肯定會做些什麼,即便不會有回報,甚至會有損失,也一定要試一試。
但是江隨舟知道,這全然是無用的。
龐紹絕不會讓任何一個他不放心的官員經手銀錢,因此即便安插自己的官員進去,也碰不到朝廷撥下來的銀子。在這種情況下,安插眼線,能做的也隻有收集貪汙罪證上報朝廷……
但是,龐紹和後主是什麼關系,他和後主又是什麼關系?
顯然,這就是自己往槍口上撞,生怕後主抓不到收拾他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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