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隨舟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孟潛山。”他開口吩咐。
候在門口的孟潛山連忙上前。
便聽江隨舟道:“打一頓板子,由你親自送回宮去,說此人蓄意挑撥本王與皇兄的情誼。本王已罰過了,剩下的,就讓皇兄看著辦吧。”
孟潛山前幾次早看這太醫不順眼,聽到江隨舟這話,高興得眉飛色舞,忙喚院外的小廝進來,將這太醫拖出去了。
江隨舟淡淡道:“拖遠點打,別髒了本王的耳朵。”
孟潛山連連應是,指揮著小廝們將那太醫拖出去了。
房中清靜下來,立時便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打掃幹淨了地面,替江隨舟倒上了新茶。江隨舟端起茶盞。
他知道,這太醫是龐紹派來的人,被他送回去之後,雖不會丟命,卻也定然會礙於情面,被虢奪官位,逐出宮去。
他作為一個大學老師,連體罰學生的事都沒做過,更不會因為什麼人犯了錯、招惹到自己,就讓他挨打、丟烏紗帽。
但是,他卻又不得不這麼做。
那些人步步緊逼地欺負他,若半點不回擊,那些人便會變本加厲、肆無忌憚。他被卷進了原主的困局之中,如果不忍心傷害對手,那麼死的就一定會是他。
江隨舟抬眼看向門外。
陰沉沉的天色之下,是精巧華麗的重重屋檐,層層鋪開,似將他困在了一方棋局裡。
江隨舟不著痕跡地緩緩出了一口氣,重新拿起了扣在桌上的書。
他早習慣了霍無咎影子一般活在他的房間裡,便也沒注意到,他這一番情態,盡皆落在了霍無咎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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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秧子,不過是打了個早就該收拾的人,自己就先不忍心了。
也幸而他生在錦繡太平之中,不見血,更沒上過戰場。不然,真讓他看見殺人,又要把他嚇成什麼樣了?
霍無咎垂下眼,斂去了眼中的情緒。
……合該一輩子嬌養在盛世之中。
——
二月廿四,便是後主的生辰。
這日一早,窗外便下起了小雨。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一直到暮色西垂,到了要入宮的時辰,窗外的雨也不見停。
房中早早上了燈,江隨舟被伺候著穿戴起迤逦繁復的袞服,回過身時,就見穿戴妥帖的霍無咎被孟潛山從後間推了出來。
因著霍無咎身份特殊,江隨舟早吩咐過,不要給他穿得太過張揚。但僅是一襲藏藍錦袍,一隻制式簡單的發冠,便將此人勾勒得氣勢凜然,通身的貴氣擋也擋不住。
四下分明燭火熠熠,卻偏生這人,像是會發光一般。
江隨舟的目光一時有些遲鈍,費了不少力氣,才勉強收了回來。
他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
“一會入宮,機靈些。”他瞥了孟潛山一眼,吩咐道。
孟潛山自然知道,他話裡的意思,是要他照顧好霍無咎。
孟潛山連連答應。
二人便一路出了王府,上了候在府門口的馬車。
車廂並不太大,霍無咎的輪椅又有些笨重,在馬車上一放,二人便離得極近了。
馬車的門簾一放下來,四下頓時靜了下來,隻剩下了他們二人的呼吸聲。
這種在狹窄空間之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能夠給人一種呼吸相纏的錯覺,在沒人說話的靜默之中,顯得尤為清晰。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江隨舟忽然莫名有些窘迫。
他坐在霍無咎的身旁,隻他二人,離得極近,讓他忽然有點不知道手往哪兒放。他想開口說話打破這片寂靜,卻又沒話可講,隻聽著霍無咎平穩的呼吸聲,一下一下的,將他的心跳都帶慢了。
江隨舟心道,想點什麼吧,比如一會到了宴上,後主有可能說什麼話,又該怎麼應對……
卻在這時,馬車忽然往前走去。
江隨舟心不在焉,一個不察,被馬車帶得身形一歪,往旁邊倒去。
恰好一頭栽在了霍無咎的肩上。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投懷送抱?
第27章
那肩上的骨骼和肌肉又緊實又堅硬,乍一磕上去,撞得江隨舟眼前一花。
一陣短暫的眩暈之後,一隻手握住了江隨舟的胳膊。
因著那隻手頗為有力,乍一握上去,攥得江隨舟骨骼生疼,緊接著,便將他穩穩地一提,撈著他坐穩了。
“坐好。”他聽到了旁邊霍無咎的聲音。
江隨舟有些尷尬地揉揉額角,清了清嗓子。
“抱歉。”他盡量使自己的嗓音平靜淡漠。
霍無咎淡淡嗯了一聲。
馬車行起,車輪碌碌作響,一時間四下有了聲音,車簾也緩緩被風吹起,氣氛便顯得不那麼尷尬了。
靜默片刻,江隨舟偷偷瞥了霍無咎一眼。
他坐在他身旁,微側過頭去,目光平靜地看向窗外。窗簾緩緩揚起,碎雨隨著落進來。外頭幾縷燈光照在霍無咎的臉上,在他面頰上落下幾片暖色的光斑。
不知是不是江隨舟的錯覺,他總覺得霍無咎的唇色有幾分白,顯得不大正常。
但車廂裡的光線太過昏暗,一時間,江隨舟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他便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就在這時,霍無咎淡淡轉回目光,看向他。
被抓包了。江隨舟頓了頓,有點生硬的問道:“是冷嗎?”
應當不冷。如今已過了早春,外頭的雨雖有點涼,但對霍無咎來說,肯定算不得什麼——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是紙糊的身軀。
就見霍無咎緩緩開口道:“不冷。”
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他的腿。
從今早下雨時,他的腿便開始隱隱地疼。原本是他已經習慣了的痛楚,卻在他出門之後,陡然嚴重起來。
像鐵鋸或鈍斧,在他的經脈上一下一下地割,直拽得他整雙腿都像在持續受刑一般,疼得他頭皮都泛起陣陣麻木,擱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這種話,他自然不會告訴江隨舟,既覺得不必要,也並不想嚇唬他。
……不過,靖王似乎特別想跟他聊天。
打從上車時,就心不在焉的,剛才還偷偷盯著他瞧。
他淡淡看了江隨舟一眼。
“你冷?”他回問道。
就見江隨舟搖頭:“我看你……一直在看外頭,想來是因著風太涼。”
就見窗霍無咎低聲笑了一聲。
“你怎麼不猜,我是想跑?”他說。
他嘴角雖帶著兩分弧度。窗簾緩緩鼓動,使得照在他眼中的光也明明滅滅,一時間,像是蘊藉著兩分戲謔的情緒。
江隨舟一愣,繼而莫名有點局促,匆匆將目光轉向了窗外。
“你倒是可以試試,看看皇上在暗處有沒有派人監視你。”他冷淡地說道。
……剛說兩句話,怎麼就慌了?
霍無咎收回目光,唇角的笑容深了兩分。
——
馬車在開陽門外停了下來。
江隨舟被扶下馬車,便見周遭已經停了不少車駕,官員女眷來來往往,尤其熱鬧。
他一下車,便感覺到有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更多人還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後——江隨舟知道,這些人,是在等著看霍無咎。
他神情冷漠而倨傲,在馬車邊站定,便有下人匆匆上前來替霍無咎搬輪椅。
眼看著眾人腳步都慢下來,江隨舟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想看熱鬧是吧?行,給你們看。
他一回頭,便對那幾個下人厲聲道:“麻利些,要本王等多久?”
那幾個下人匆匆哈腰賠禮,急急忙忙地將霍無咎搬下了馬車。
江隨舟收回目光,凜冽的眼神掃視了一圈周遭的大臣。
這便是一副暴躁極了、隨時會殃及池魚的模樣。這下,眾人紛紛收回目光,像是根本沒看到他們一般,各自走遠了。
江隨舟滿意地收回視線,手往身後一負,徑自往開陽門中走去。
孟潛山連忙推著霍無咎,匆匆跟上了他的腳步。
因著靖王殿下一副心情不佳、隨時都會發怒的模樣,尋常的朝臣雖想上來寒暄幾句,也不敢觸他霉頭,因此一路行來,倒是順暢不少。
不過,卻有各種或明或暗的打量,落在了他、尤其是他身後那人的身上。
霍無咎。
在今年之前,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簡直像是催命的厲鬼。
就是這麼個人,一路帶著兵馬,從陽關打到邺城,將他們從百年祖宗基業裡趕出來,一路趕到了大江以南。去年年末,也是這個人忽然起兵,帶著數萬兵馬,列陣江邊,眼看著便要渡江而來,將他們大景趕盡殺絕。
卻也幸而大江易守難攻,北梁又不知怎的,先遣部隊渡了江,之後的兵馬卻沒跟上。這才讓守江的將領撿了漏,將霍無咎一千多兵馬團團圍困住。
即便如此,這一仗還打了七八天,直到對方彈盡糧絕,才勉強抓住了霍無咎。
這對他們大景來說,是什麼?
簡直就是半條腿踏入鬼門關,卻反殺了索命的無常。
現在,這無常被打斷了雙腿,被人推著,跟在靖王殿下的身後,以他家眷的身份來參加他們陛下的千秋宴呢。
或多或少的,眾人都想看看,那位傳說中青面獠牙的霍將軍,是怎樣一番模樣。
卻並不是他們心中那副黑臉圓目、滿臉胡須的莽漢模樣。
相反,那是個相貌極其英俊出眾的人。
他靜靜坐在輪椅上,修長高大的身軀怎麼看都有幾分委屈,但他卻坐得極其端正。他穿得很簡單,臉上也不大有血色,卻偏偏鋒銳如出鞘的刀鋒,讓人輕易不敢接近。
卻在這時,周遭氣氛微微一變。
江隨舟的餘光也看見了一個人。
高大壯碩,身上明明穿著廣袖偏偏的袞袍,卻偏生像個山裡爬出來的土匪。一張黑面,顯眼極了,一雙銅鈴似的大眼,此時滿含著悲憤,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紅,正死死盯著他。
……哦,紀泓承啊。
江隨舟暗自深吸了一口氣。
這紀泓承可是個莽撞耿直的人,這會兒見著霍無咎,不定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來。
他做好了準備,等著紀泓承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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