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筠本就是來作擋槍用的,就是給江隨舟前往金玉樓找個緣由。本不過是辦件小事罷了,他卻沒想到……自己竟能看見這般令他吃驚的一幕。
霍無咎的腿竟是好了。他光聽霍無咎對王爺說“等著他”,卻沒想到,他所說的,是在金玉樓等著他。
待他與王爺乘車到了酒樓,進了包廂,他便在裡頭看見了雙腿健全,卓然而立的霍無咎。
他不過與霍無咎對視了一眼,便覺遍體生寒了。
這人竟不知何時,早從那個任人欺負的殘廢,重新成為了那個單手就能扭斷他脖頸的戰神,而他竟絲毫不知情,甚至連當時鬧得那麼厲害的龐紹,都沒覺察出來。
而婁钺……
他虎目圓睜,驚訝地盯著霍無咎。
他原做足了打算,等著來與那深不可測的靖王對峙,卻沒想到今晚,坐在他正對面的,是單手撐膝,神情冷肅的霍無咎。
靖王坐在旁側一言不發,倒顯出了兩分可憐。
“婁將軍,坐。”霍無咎分毫不與他客氣,抬手讓人上了菜,便拿起酒杯,朝著婁钺比了個請的動作。
婁钺面色難看,卻又無可奈何:“無咎,有話直說吧。”
“今日靖王殿下也跟您說了吧?今時不同往日,婁將軍,您今日恐怕是沒辦法再拒絕我了。”霍無咎說。
他語氣冰冷又強硬,根本不像是來跟人商量的,反倒就差將威脅二字盛在盤裡,端到桌上了。
江隨舟不由得捏了把汗,反觀婁钺,還真露出了幾分不忿。
“你就這麼篤定?”婁钺不悅道。“你這是在逼我叛國。無咎,你父親當年,可都沒這麼做過。”
霍無咎卻道:“不是我逼你,是龐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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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钺冷笑,不以為意:“他能做什麼?他再怎麼大權在握,也不過是個文官,我手握十餘萬兵馬,如今還有幾萬停在城外,他難道還能殺了我不成?”
霍無咎面無表情:“這兵歸根結底還是江舜恆的。如果他要收回呢?”
“統率十數萬大軍,還能有旁人能做嗎?”
“龐紹已經去找人代替你了。”
“那我也不過解甲歸田罷了!”
“他不會讓你善終。”
“我堂堂正正,未做一件有愧大景的事,他能如何?”
“隻要他伸手,栽贓陷害,不過信手拈來。”
“呵,我人在嶺南,他手再長,能伸去那裡?”
“如今赴任嶺南的總督,已經是龐紹的人了。你說,他能不能?”
二人你來我往,誰也無半點示弱。婁钺素日講話本就兇,霍無咎的態度也沉冷霸道,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硝煙四起,將侍立在側的孟潛山和魏楷,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而霍無咎這句話一出口,婁钺便停住了。
片刻後,他皺眉問道:“……你說什麼?”
霍無咎冷冷一笑,將懷中的信件拿出來,停在半空。魏楷連忙上前,替他接過,遞到了婁钺手裡。
“您自己看看吧。”霍無咎說道。“他已經動手了。要不了多久,你的兵權一削,新人頂替上你,之後,隨便什麼貪墨瀆職玩忽職守、以至於謀逆叛國,各種證據,都會被有意無意遞回臨安。”
婁钺翻著那些信件,手漸漸開始發抖,眼眶也漸紅了。
江隨舟看得出,霍無咎此舉,正是與他殊途同歸,要先將婁钺逼上絕路,再讓他就範。但霍無咎也太利落膽大了些,半點情面不留,反倒讓江隨舟有些不忍心了。
怎麼也是一介忠臣良將,眼看著自己被逆臣天羅地網地陷害,卻又無計可施,實在是一件極痛苦的事。
“龐紹在朝一日,便定要除將軍。他本就是這般無藥可救之人,皇上又自幼偏信他,將軍不必太過介懷。”江隨舟放緩了聲音,道。“不過,您也該知道,兵雖在你手裡,卻又千萬種法子能夠搶走。昏君奸臣壓在頭頂,這些兵不但不會成為您的靠山,反倒早晚會落入他們手中。屆時,不僅將軍全家要遭殃,山河凋零、生靈塗炭,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許久之後,婁钺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封信放回了桌上。
“王爺說的,我都知道。”婁钺強壓著聲音中的顫抖,片刻之後,看向霍無咎。
“我死不足惜,但必不會讓婉君受到牽連。”他說。
霍無咎淡笑一聲,面上透出幾分了然。
婁婉君的母親是婁钺少時摯愛,生她而死,婁婉君可是婁钺的命根子。
“但是,我若做下這個選擇,日後便是叛將,聲名狼藉還在其次,一著不慎,便會身死。”婁钺緊盯著霍無咎,低聲道。
“我死不足惜,但婉君不可落得孤苦無依的下場。”他說。
霍無咎的眉頭又皺起來。
那他要怎麼樣?還要自己給婁婉君介紹對象不成?
便聽婁钺深吸了一口氣。
“若要我答應,我隻有一個條件。”他說。“你答應我,娶婉君為妻,一生一世不辜負她。”
江隨舟心下一涼,腦中也瞬間空白了。
他看向霍無咎,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想出言阻攔,卻又沒有立場。但他卻實打實地後悔,悔得心口直疼,直後悔自己沒有下定決心攔住霍無咎,自己來跟婁钺魚死網破。
而今……便再無轉圜了。
他眼前有些花,隻覺人都漸漸空了。
卻在這時,他看見霍無咎愣了愣,接著往椅背上一靠,勾起一邊唇角,露出個鋒利卻冰涼的笑來。
“婁將軍太會做生意了點。”他說。
“但是即便我爹還活著,這事兒都不是他說了算的。所以勸您,想也別想。”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開玩笑,老子這麼多年男德班白上的?
第85章
江隨舟隻覺更不真實了。
他愣愣地看向霍無咎,就見霍無咎靠坐在那兒,一副極為漫不經心的模樣,抬眼看著婁钺。
按照原本正史的進程……他根本沒有理由拒絕婁钺的要求。
所以,事實與他所看到的正史上的記載,根本就是完全不一樣的?
不等江隨舟回神,旁邊的婁钺已然瞪圓了眼睛。
“你……你這小子,你竟然……”
“你問過婁婉君的意思嗎?”霍無咎抱著胳膊皺起眉。“你替她瞎安排什麼?”
“她肯定……”婁钺不假思索。
“那就是你看錯了。”霍無咎一點也不拐彎抹角。“我與她從小相看兩厭,到現在也是這樣。你一個成天混在軍營裡的大老粗,打好你的仗不就行了?怎麼還當起媒婆來了。”
他說話不客氣,堵得婁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可是……”
霍無咎接著道:“婁將軍,我是什麼人,你清楚。把我們兩個拴在一起,結的不是親家,而是仇家。到那時,反而適得其反,不會是你想要的結果。”
婁钺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江隨舟此時全然放下了心,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隻覺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但他也清楚,此時是與婁钺相談的關鍵時刻,由不得他因一己私情而放松精神。
他飛快集中起注意力,見婁钺一臉沮喪,顯然落了下風,又不說話,連忙乘勝追擊,勸說道:“婁將軍,您即便想要以兒女結親作為起兵的理由,也是不可的。您怕史家罵您首鼠兩端、叛國求榮,他們又何嘗不會罵您兒女情長、難堪大任呢?”
婁钺看向他,片刻低聲道:“你說得倒是也有道理。”
“所以,您而今若再不反,便隻能坐以待斃、任人魚肉了。”江隨舟道。
霍無咎見婁钺猶豫,眉心一皺,開口道:“怕他們作什麼?口誅筆伐而已,最不要命。”
江隨舟跟著道:“況且,而今不是叛與不叛的問題。數百年前,江姓的太祖太宗焉知不是起兵推翻了前朝?朝代更迭,不過如同月落日升一般,是規律而已。而今北梁的皇帝不也是起兵的江家家臣嗎?千百年後,史家執筆,要論起來,也不過是說他們破舊迎新罷了。”
他這話說得底氣十足。
婁钺沉默了片刻,開了口。
“你看看,你看看!”他拿筷子狠狠指了霍無咎兩下。“在人家靖王殿下府裡待了這麼久,半點沒學到人家知書達理的勁兒,還像個土匪!這麼跟長輩說話,沒禮貌!”
聽他這話,江隨舟長舒了一口氣。
婁钺能這麼說,那就說明,成了。
他不由得看向霍無咎,眼裡全是驚喜的笑意。而在他看去的那一瞬間,霍無咎也側過頭來看著他,臉上雖沒有表情,眼睛卻深極了。
對視片刻,霍無咎唇角一挑,笑了一聲。
“當初不是您最討厭窮酸文人?”他問道。
婁钺恨恨地戳了一筷子菜:“靖王殿下能一樣嗎?”
霍無咎雖同他說著話,眼睛卻是看著江隨舟的。
“確實不一樣。”他說。
——
雖長松了一口氣,但江隨舟卻還是想不通,為什麼事實與史書所載的差別那麼大。這日散席之後,他便沉思著這個問題。
霍無咎自酒樓後的暗巷中竄上馬車,就見江隨舟坐在車上若有所思。
“想什麼呢?”霍無咎問道。
江隨舟脫口而出:“你為什麼拒絕婁將軍啊?”
霍無咎有些莫名其妙:“這還能為什麼?不想唄。”
“可是婁小姐她……”江隨舟話說道一半,才覺出不妥。
他原想說,可婁小姐本就是未來會與他相伴的人,但是這話定然是不能講的。
他連忙剎住了話頭。
卻見霍無咎疑惑道:“她怎麼了?”
“……她挺好的啊。”江隨舟含糊道。
卻沒想到,霍無咎一聽這話,臉上竟露出了不高興的神色來。
“她好什麼啊?”
江隨舟立馬聽出了他語氣很衝,連忙轉頭看去,就見霍無咎皺眉端坐在那兒,滿臉不虞。
“說漂亮也就那樣,成日裡又像個男人似的。脾氣還差。你當她和顏悅色對你是因為她是個好人?七八歲就追著魏楷他們打,咋咋呼呼的,想想就讓人頭疼。我就從沒見過……”江隨舟從沒聽過霍無咎語速這麼快、連珠炮似的說話。
……還是說人的壞話。
江隨舟向來不會背後說人是非,聽霍無咎這麼說,也有些面紅耳赤,連忙阻攔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不喜歡她,少說兩句。”
卻見霍無咎半分不退讓,看向他時,眼中竟有兩分咄咄逼人。
“我當然不喜歡她。”他說。“所以你也把眼睛擦亮一點,別看上她。”
這下,輪到江隨舟莫名其妙、滿臉詫異了:“你說什麼?我當然沒有對婁小姐起非分之想啊?”
這話音一落,一時間,兩人對視著,都不出聲了。
隻剩下搖搖晃晃的馬車發出的碌碌聲響。
片刻,江隨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聲。
“你怎麼會這麼覺得?”他問道。
就見霍無咎張了張嘴,像有點心虛似的,轉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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