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在五髒六腑傳來一陣熟悉的絞痛時就隱隱猜到了什麼,他喉間腥甜,耳畔就像有人在做道場,鑼鼓齊鳴,腦袋嗡嗡作痛,視線天旋地轉,連霍琅焦急驚恐的臉都模糊了起來。
眾七手八腳把陸延抬進了寢殿,他卻伏在床邊一個勁往外吐血,仿佛要把肚子裡的髒器全部吐空了才肯罷休,他死死攥住霍琅的手腕,目光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狠絕,艱難咽下一口鮮血道:“趙康一定出事了……把他帶過來……就按之前商量的法子做……不要耽擱……”
之前的法子?那豈不是剜心?!
霍琅眼眸猩紅地扭頭看向一旁,仿佛要擇人而噬:“到底出了什麼事?!”
滿殿的人齊刷刷跪倒一片,膽戰心驚道:“回王爺,今日廢帝忽然在屋子裡用燭臺自戕,因著那時候陛下在行登基大典,接受朝臣叩拜,故而不敢通傳,便私下請了太醫去救治,現如今……現如今隻怕不大好了……”
回話的侍衛還未說完,就猝不及防被霍琅一腳踹倒在地,他聲音狠戾,恨不得殺了這群廢物:“一群蠢貨!立刻將人抬過來,倘若他中途斷氣本王要了你們的狗命!!”
自那日朝堂翻案之事流入民間,惹得百姓議論紛紛,趙氏皇族可謂盡失民心,明眼人都知道趙康的下場多半是好不了了,底下的侍衛宮女也難免有所怠慢,故而並未第一時間稟報,卻不曾想霍琅氣得青筋暴起。
太監磕頭如搗蒜:“是是是,奴才這就去辦!”
霍琅又忽地想起來什麼,一把扯過傳話太監,忍著怒氣道:“還有墨痕道長、公孫墨!立刻傳此二人進殿!”
他實在是慌了手腳,有一個算一個,但凡有點本事的都通通叫進了宮來,語罷又重新折返回床邊,守著陸延寸步不離。
陸延服了幾顆壓制蠱毒的丹藥,撐著一口氣給自己施針,總算壓下了那股想要把五髒六腑吐出去的衝動,他臉色蒼白,渾身冷汗地靠在床頭等趙康過來,視線一掃卻發現霍琅像失了魂似的,臉色比自己還要難看,身形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倒下。
陸延輕扯嘴角,直到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說笑:“你怎麼好像比我還怕?”
霍琅紅著眼眶看向他,忽然有些恨面前這個人,一字一句低聲問道:“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陸延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他們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如今卻要生離死別。霍琅不怕死,也不怕跟著陸延一起去,可他們二人真正在一起的光陰細數下來甚至不足百日,讓他如何能夠甘心?
陸延握住霍琅冰涼的手,用力按了按,蒼白的臉上滿是血痕,卻難掩認真:“別怕,這次我必不會丟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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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延想起父母的那兩具骸骨,想起在汝州舊年的日子,胸膛起伏不定,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不知是不是蠱毒作祟,他竟也有些神志不清起來,攤開自己的右手掌心,盯著上面蜿蜒的掌紋自言自語:
“幼時便有先生替我算過命,說我是早夭之相,命線自掌心而斷,比旁人活生生少了一半,恐難活過而立之年……如今……咳咳咳……如今想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霍琅……我……我真不該生這樣的臉……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的人因我而死了……”
“我母親父親當年也才三十許的年紀……廚娘還有一個六歲的孫兒……丫鬟正是二八年華……她們的一生都因我這張臉而斷送了……”
陸延開始胡言亂語,淚水混著汗水一起滑落,膚色蒼白,眼睛紅得好似要滴出血來:“霍琅……霍琅……我不敢死啊……我不敢下去見他們……那麼多條人命,我償不起!我真的償不起!”
霍琅攥住他亂動的手,厲聲喝道:“胡說八道什麼!要償命也是先帝和趙康去償,關你什麼事!我此生殺人無數,比你還要多百倍,死後找我的鬼隻會比你多,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陸延紅著眼睛看他:“霍琅,我也曾害過你……”
他也曾害過他,不得善終。
霍琅雙目緊閉,用額頭抵住他的手,冷冷道:“害了就害了,本王又不會找你償命,你要好好活著償了這筆債!”
霍琅語罷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冰冷,又用臉貼著陸延的掌心,竭力緩和道:“別怕,我活著的時候護你,死了也護你,那些小鬼不敢近你的身。”
黃泉路長,魂不成雙。
但為君故,劍驅魍魎。
他話音剛落,陸延又咳了一口血出來,綾黃色的被褥已經被染成了大片刺目的紅,看得讓人心驚,一個人怎麼能吐出這麼多的血?!
霍琅見狀狠狠咬牙,他忽然低頭咬破指尖,攥住陸延的右手,沿著對方那條短短的命線續了一條血痕,直到手腕處才結束,低聲警告道:
“如今你的命線已經變長了,本王借壽給你,你便不許再死,聽見了嗎?!”
陸延望著他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從前在哪裡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但恍惚的神智確實因此清明了一瞬。
陸延笑了笑,聲音沙啞:“好,我一定活下來。”
恰在此時,趙康終於被幾名侍衛用擔架抬了進來,隻見他雙目渙散,人已經死了大半,胸口是一片暗沉的血跡,上面胡亂撒了些藥粉,纏了幾層紗布,想來是事出慌亂,太醫還沒來得及收拾好。
霍琅冷聲道:“太醫呢?!”
太醫院凡是叫得上名的御醫都過來了,粗略一數竟有二十餘人,他們齊齊跪在外閣間,隻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娘的,怎麼看他們今天都不是來治病的,而是來殉葬的,下輩子投胎打死也不學醫了!
太醫院院首磕磕絆絆道:“回……回王爺,今日當值的太醫盡在此處了。”
霍琅面無表情揮手,示意侍衛屏退無關人等,他聲音陰沉,接下來的一句話驚得那些太醫如墜冰窟:
“本王要你們把他的心挖出來,找到裡面的一隻蠱蟲,並且保他半刻鍾不斷氣,誰能做到?!”
院首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因為他忽然反應過來霍琅嘴裡指的那個“他”就是地上奄奄一息的廢帝,暫且不提他隻會施藥救人,有沒有膽子去殺一個皇帝,光是剜心還得保住半刻鍾不斷氣,誰能做到?!
痛也活生生痛死了!
院首把心一橫,閉眼叩首:“王爺恕罪,微臣無用,剜心容易,可還要保住人不斷氣,非大羅金仙不可,臣等實在無此通天之技!”
他身後的一眾太醫也是如此,寧可自稱廢物領罰也不敢接這件事。
“砰——!”
霍琅一掌劈碎了手邊的矮幾,面色陰冷地嚯然站起身,他現在就像地獄歸來的閻王,一雙猩紅的眼睛滿是殺氣:“那本王要你們何用?不如全部剁碎喂狗死了幹淨!”
“王爺饒命啊!”
院首嚇得抖若篩糠,尿都快出來了,他以為最差就是砍頭,沒想到居然是剁碎喂狗,這位爺既然說剁碎了那就不會少於一千塊,說了喂狗那就不會喂豬,而且還是留到最後一口氣才死,這和千刀萬剐的極刑有什麼區別?!
危急關頭,內室忽然響起了一道沙啞的聲音:
“我來——!”
陸延不知何時從床上起了身,他踉踉跄跄走到霍琅身後,身上玄色的單衣有些空蕩,蒼白的指尖死死扶著門框,右手卻緊攥著一把匕首,漆黑的眼底滿是與外貌不符的銳利狠絕,一字一句重復道:
“你們都出去,我自己來。”
霍琅箭步上前:“你瘋了!”
霍琅若是有刀,此刻恨不得親自上陣,可他多年來精習殺人之術,隻知道如何把刀刺進心髒才能讓趙康死得更痛苦更快,並不知道該怎麼保住對方不斷氣,再加上過於擔憂陸延的安危,此刻手抖得不像話,又如何持刀?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因果,總要由我親自了結,你們都出去,再耽擱下去趙康就真的斷氣了。”
霍琅咬牙看了眼地上氣息奄奄的趙康,又看向面色堅決的陸延,忽然一拳重重砸在門框上,厲聲喝道:“都隨本王去殿外守著!”
大不了便是一死。
陸延死了,自己陪著他便是。
霍琅想通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隻是眼睛紅得要滴出血來。
此刻殿外已經聚了一堆人,墨痕道長、公孫墨、霍避、衛鴻都到了個齊全,就連身懷六甲的霍滟也來了。
說來世事弄人,臨安郡王之前被太醫診斷後嗣艱難,甚至還為此丟了性命,然而他死後沒多久霍滟就被診斷出懷有身孕,震驚一眾人等。
霍滟聽聞此事又哭又笑,狀若瘋癲,她把自己關在房內一天一夜水米不進,最後平靜出屋,撫著肚子對眾人說了一句話:
“這是我霍家的血脈,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今日是個陰天,和臨安郡王死得那天一模一樣,黑壓壓的雲層仿佛隨時會落下雨來,潮湿得令人不適。
霍滟見霍琅從殿內出來,走上前輕聲問道:“兄長,陛下如何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霍家上輩子德行不修,凡動情心便一生坎坷,尤以這位大哥為最,投了不該投的胎,愛了不該愛的人。
陸延雖已登基,可那都是朝臣迫於霍琅的兵權不得不答應,外間還是把造反的名聲扣在了他頭上,霍琅為了扶陸延這個假皇帝上位本就擔了滿身罵名,對方若就此命隕,霍滟都擔心自己這個兄長會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來。
霍琅一言不發,走到連廊下的長椅上坐著,他本就身子骨不好,如今臉色更是蒼白難看,旁人也不敢打攪他,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膽戰心驚的氣息,隻有墨痕道長和公孫墨在低聲交談。
公孫墨:“你不是能掐會算嗎,陛下這關能不能渡過去?”
墨痕今天出奇的沉默,甚至透著些許焦慮,他總是頻繁抬頭看向上空,仿佛那裡有一雙威嚴的眼睛正在監視著他們,藏在袖子裡的手飛速掐算著什麼,最後又頹然落下,來來回回就是那句話:“天機不可泄露。”
公孫墨搖了搖折扇:“什麼天機不可泄露,一到關鍵時刻就沒用,我們也得做些什麼,總不能站在外面當擺設吧。”
“你?”墨痕表示鄙夷,“你除了能等陛下駕崩的時候給他驗屍還能做什麼?”
霍琅的視線刀子一樣射了過來:“你說誰駕崩?!”
墨痕和公孫墨立刻雙雙捂嘴搖頭,嗖一聲竄到了柱子後面躲著,開玩笑,攝政王現在就像個隨時會爆發的炮仗,誰活得不耐煩了去惹他。
就在殿外眾人焦急等候的時候,另外一邊,陸延已經從地宮的藥閣裡配好了一丸爆發氣血的猛藥材,他來不及熬煮,直接將那些藥材碾成粉末,再輔以一些成品丹藥給陷入半昏迷狀態的趙康用力灌下去,這才解開對方的衣衫準備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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