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巍一死,眾儒自殉。
天下學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趙輔來闢雍宮授課,就是為了籠絡天下士子的人心。
唐慎有此猜測,卻沒想到,為了籠絡人心,趙輔竟然還親自見了他們三個國子監學生。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絕不能錯過。
在國子監中,哪怕唐慎說了再“稚子之言”的話,隻要他沒有大逆不道,趙輔就不會要他的腦袋。因為才剛結束天子臨雍,要是趙輔立刻殺了國子監裡的學子,他天子臨雍的目的便毀於一旦。
所以唐慎兵行險著,以“稚子之言”,獲取帝心。哪怕隻是一點點的帝心,這都是他未來上位的根本。
世上沒有至清的真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更是無恥笑談。
他罵的這句話,罵的是鍾泰生,罵的是跟著鍾泰生自刎身亡的諸位大儒!
先生啊……若是還在世,怕不是會一腳將他踹出門,怒罵一句“潑皮”吧。
唐慎撐著下巴,看著書上的字,忽然覺得自己的臉皮好像更厚了點,心也更黑了點。
他自然不知,入了夜,趙輔回到宮中。他先是沐浴更衣,到請神臺上,打坐修煉了一個時辰,吞吐天地靈氣。等到快要入睡,大內太監總管季福為趙輔更衣,趙輔忽然想起來:“今日那個國子監的學生,倒是有幾分意思。”
季福一驚,他下意識地想到的是梅勝澤的臉孔。但是季福並沒有吭聲,他在腦中又仔細揣摩了幾遍,道:“官家說的,可是那個戲言‘君子之交’的監生?”
趙輔沒再回應,他換上蘇繡的睡袍,季福蹲下身為他脫靴。
趙輔道:“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季福苦著臉:“奴才不知。”
趙輔:“哦。”
伺候趙輔入睡,過了一個時辰,季福才離開皇帝寢宮。他招來自己的幹兒子,道:“你明日一早就去國子監林祭酒的府上,讓他明日散朝前,將今日那個監生的事情送到我這來。就是那個年歲最小的、長得俊俏的監生。告訴林祭酒,灑家請他幫這個忙,他日定會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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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老王:這章算是有我的戲份嗎?
福娃【指著四個“王子豐”三字】:當然算!
第36章
散了朝, 天才蒙蒙亮。
開平皇帝趙輔在宦官們的簇擁下離開垂拱殿, 到請神臺上修煉打坐。長明燈在鐵架上放置了一整排, 小太監們小心翼翼地給油燈裡加油,生怕火燭熄滅。請神臺內,四圍都是白色帳幔, 仙氣飄飄。
打坐了一個時辰,趙輔輕聲細語地問道:“什麼時辰了。”
季福立刻從殿外進來,伺候皇帝更衣打扮, 皇帝這是要去勤政殿批閱折子了。他道:“已是辰時了, 官家。”
趙輔“嗯”了一聲,又被太監們簇擁到勤政殿。
大宋國泰民安, 風調雨順。二十六年前趙輔剛即位時,還十分勤勉, 事事躬親。但十二年前某日深夜,趙輔批閱奏折時忽然昏厥過去。醒來後, 他便痴迷修仙,欲求長生不老,也將政務權利放下去不少。小事由六部自行打理, 大事還有中書省和樞密院。
送到趙輔這兒的折子, 每日最多不到百件。
趙輔手持朱筆,在上面批閱道:“已閱,可。”
審閱了四五十張折子,趙輔眯著眼躺在羅漢榻上,季福手腳輕緩地給他捏肩。主僕二人相識四十餘年, 季福用太監獨有的尖細嗓音,輕聲說道:“官家,可還記得那國子監的小監生。”
趙輔眯著的眼縫裡閃過一道精光,但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季福道:“奴才打聽到,那監生名為唐慎,是姑蘇籍貫。有名的國子監才子,館課第一。”
趙輔興致平平,沒有搭話。
季福心裡暗罵一聲,手上的動作、臉上的表情卻依舊恭敬仔細。
君心難測,昨日夜裡皇帝還想知道唐慎的事兒,這才過去一晚,皇帝就沒興趣了。季福倒是沒替唐慎惋惜,這種連舉人功名都沒考上的,還入不了他的眼。隻是他特意託人找林祭酒要的東西,如此就成了廢紙,白白浪費了一個人情!
趙輔起了身,季福為他倒水。
總歸是想換點什麼東西,季福又道:“奴才聽說,那唐慎原來是傅渭傅大人的學生。”
趙輔這才有了興致,喝了口茶,抬眼看他:“還有此事?”
季福:“正是。”
“傅希如何時又收了個學生。前些年他不是還與朕說,此生收一個王子豐就足矣,他年老馳,還想辭官回鄉。”
季福賠笑道:“傅大人許是惜才。奴才得了那唐慎寫的一首詩,奴才雖然不識字,卻也覺得寫得妙,想念給官家聽聽呢。”
趙輔笑罵:“既然早就準備好了,速速念來便是。”
“是。”
季福將唐慎的那首試帖詩念完,趙輔臉上神色不定。季福肚子裡打不定主意,哪怕他是趙輔的身邊人,隨著趙輔年歲越大,他也越發摸不懂這個皇帝的心思。良久,趙輔將茶盞輕輕擱下,捻了捻細長發白的胡須:“恐驚天上人。這唐慎,倒是有幾番意思。”說完,嘴角微微含笑。
季福這才松了口氣,看樣子皇帝心情不錯。
天子臨雍,天下傳唱,成為美談。
國子監被皇帝親自授課的三十二名學生,過了一個月,還覺得踩在雲端上,飄飄欲仙,睡覺時都會被美夢驚醒。唐慎倒是沒太放心上,梅勝澤一直擔心唐慎那天說的“君子之交”會被皇帝事後責罰,但天子臨雍過去一個月,聖上也沒什麼反應,仿佛根本不記得他們三個曾經面聖的學子。
梅勝澤又覺得慶幸,又覺得惋惜:“景則,我們終究還是沒把握住這次機遇。”
唐慎道:“以勝澤兄的才學底蘊,明歲春闱,定能金榜題名。到時候等到了殿試,再次面聖,聖上曾經親口稱贊你為‘國之棟梁’,說不定還能記著你。”
梅勝澤笑道:“承你吉言。下月的秋闱,你準備的如何了?”
唐慎頓時苦了臉:“勝澤兄莫提,我們還是兄弟。”
“哈哈哈,我若是真信了你唐景則的鬼話,才是真正傻了!”
唐慎無辜地眨眼。
秋日漸涼,三年一度的秋闱也漸漸到了。
七月中旬,唐慎去國子監報了名,參與本次秋闱。國子監中的學生大多是舉人,秀才隻有三四個。八月初八,便是鄉試。初四唐慎向國子監告假,要回家溫書。從國子監離開後,他並沒有立刻回家,而是趕到傅府。
溫書童子將唐慎帶到傅渭的書房,小童子一路上說道:“唐小公子可是要去參加鄉試了?”
唐慎無奈道:“是。”
溫書童子:“祝賀公子金榜提名!”
唐慎:“承你吉言。”
來到書房,唐慎剛一進門,就看見傅渭站在寬敞的紫檀書桌前,正揮毫灑墨。唐慎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王溱身上,他腳步一頓,喊了聲:“子豐師兄。”得到王溱點頭,他對傅渭道:“先生。”
傅渭抽空抬起頭:“景則快快過來,瞧瞧為師給你畫的這幅畫。”
唐慎走過去一看。
傅渭畫的是一幅群山旭日圖,青山起伏,勁松連綿。一輪紅日從眾山之間噴薄而出,灑下片片金光。唐慎以前見過的畫作隻有上輩子的博導教授的收藏、還有這輩子梁誦收藏的那些,所以兩年前他在重陽節看到傅渭的那幅《東窗菊》時,覺得畫得很不錯,梁誦卻說傅渭是“畫技平平”。
可如今,唐慎日日去王溱家,見過了王溱的不少收藏,還曾經多次在師兄作畫時給他研墨。
唐慎再看傅渭的這幅畫。
傅渭滿心期待,拿出印章,在角落蓋上“雕蟲齋主”的落款。他道:“景則,為師這幅畫如何?”
唐慎語氣真誠:“氣勢磅礴,實乃佳作!”
傅渭感慨道:“多日不作畫,如今作畫,一氣呵成,真是暢快。來,子豐,你來評評。”剛說完,傅渭又道:“算了算了,你能評出什麼,你還是來給為師寫首詩、題個字吧!”
王溱清雅一笑:“先生命,不敢辭。”
王溱提起袖子,從筆架上拿起一支羊毫筆。唐慎下意識地就拿起墨錠,給他研墨。王溱抬首看向唐慎,唐慎一時間還沒覺得有哪裡不對,他在尚書府經常這麼做。
王溱眼中流露一絲笑意,輕聲說了句:“多謝小師弟。”
接著他用筆蘸了蘸墨汁,在群山旭日圖的左上方題字。
傅渭:“五嶽起微茫,踆烏落桐桑。曾有爛柯人,倚樨問商湯。詩是不錯,字寫得倒是一般,可惜了我這幅群山旭日圖了。”
唐慎:“……”
王溱落筆,微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傅渭臉皮厚極,完全不反駁,一副“你說得對”的模樣。等墨汁幹了後,他讓溫書童子把這幅畫收起來交給唐慎,道:“再過幾日你就要進場科考了。為師這幅旭日圖贈予你,祝你旭日東升,金榜題名。”
王溱也望著唐慎:“桂榜提名。”
唐慎受寵若驚,本來都覺得沒什麼了,頓時又覺著壓力山大。
他領了這幅畫回到家中,把這幅畫掛在牆壁上,日日看著,鞭策自己努力讀書。
次日,姚三從姑蘇府北上。
姚三:“小東家要鄉試了,我怎能不來。我可得照顧小東家呢!”
八月初八,清晨。
奉筆收拾了東西,準備好長耳考籃,與姚三一起送唐慎出門。他們來到考院,唐慎發現尚書府的管家竟然也在此。老管家也準備了一個長耳考籃,看到唐慎,他走過來道:“公子正在上早朝,便讓老身來此。唐小公子第一次參加鄉試,有些東西可能準備不足,老身也準備了一些。”
奉筆接過考籃,唐慎仔細一看。
這長耳考籃裡放著上好的筆墨紙砚和容易當飽的幹糧,甚至連燻香都給準備好了。
唐慎道:“多謝子豐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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