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翁集:“不忍見悲劇重演一回。”
趙輔沉默良久:“三十二年前,朕記著重明並不在盛京。你那時在哪兒呢?朕得好好想想……”
“臣那時在西北, 與遼軍對戰。”
“哦對, 是,你是在幽州,和太師一起。太師多次向先帝誇你,說你是難得一見的將相之材。”趙輔露出不解的神色,“你又不在盛京, 你又非先太子黨、松清黨……那此事,與你何幹呀?”
紀翁集忽然閉了口,沒有言語。他說起了另一件事:“臣忽然有些懂陛下了。”
趙輔:“哦,你懂什麼了?”
“您其實從未變過。是臣迂腐了,臣曾經不解,若三位皇子皆死於昭德門中,這大宋江山,您辛苦得來的江山,到底有何用。但臣此刻懂了,您在乎這江山,隻因它是您的江山。若它不再是您的江山了,那無論是趙尚的、趙敬的、趙基的,又甚至是趙敖、趙瓊的,這江山又與您有何幹系呢。”
趙輔嘴唇動了動。
紀翁集:“這宋遼合約,是開平皇帝的功績。這盛世繁華,皆為開平皇帝的功勞。您不畏艱難,開三條官道,為天下百姓殚精竭慮,哪怕如今,除非重病難起,三十二年來從未落下過一次早朝。大宋從未有過像您一樣勵精圖治的皇帝。您過得苦極了,三十二年如一日,好似苦行僧,遠不如苦行僧。”
趙輔露出了難以形容的神情,他激動地板直了腰背,喊道:“重明。”
紀翁集悵然道:“以紙代幣,多難啊,這些年您都這樣了,卻從未放棄。大宋有您,是百官之福,是蒼生之福。臣這一生侍奉過兩位皇帝,但臣這一生卻隻有一位君王,便是您。”
趙輔語重心長道:“朝堂之上,朕從來都知道,你是最懂朕的。”
紀翁集抬頭道:“所以您想證明,哪怕是弑父殺兄而來的皇位,您也未有錯。趙尚如您,趙基、趙敬如先太子,重演一遍,任何人都會如您一般抉擇,如您一般作為。”
趙輔:“朕有錯嗎?”
紀翁集:“您沒有錯。不需要重演,您從沒有錯。”
趙輔閉上了眼,止住了溫熱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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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先太子也未有錯,趙尚、趙敬、趙基,誰又有錯呢。”紀翁集緩慢地說道,“您是一位明君,您亦是一位自私自利、孤身行進的君王。陛下,這條路臣伴不得您了,您從來是一人而行。臣如今也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趙輔竟然沒生氣,他微笑著對紀翁集道:“何事?”
“若是放在一年前,您絕不會做出這樣的行為。您在懷疑自己,您遲疑了、害怕了。是太後的死,讓您開始害怕起了來生,擔憂起了死後下地獄嗎?”
趙輔臉上的笑意僵住。
不用他回答,紀翁集從帝王的表情中已經明白了一切,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道:“陛下,既為勝者,何須再想無謂之人,無謂之事。您便是您,這天下還有諸多事,等著陛下破除迷障,開闢天地。”
福寧宮中,是久久的寂靜。
許久後,趙輔道:“你下去吧。”
“是。”
“等會兒。”
紀翁集停住腳步,回身看向這位孤獨而聖明的帝王。
趙輔笑道:“重明說錯了一件事,趙敬、趙基如那趙璿,但朕,從來不是趙尚。”
紀翁集雙目一縮。
趙輔:“朕問的那件事,重明還沒有給朕答案。三十二年前,一切與重明無關,今日朕想過許多人,哪怕是那王詮朕都想過,他會進宮,獨獨沒有想到,是你來了。你怎的就來了,這又是何苦。”
紀翁集心中波瀾起伏,他慎重鄭然地望著眼前這位帝王。數十年來風風雨雨,他自認是最了解對方的人,卻終究猜錯了這人的心思。可這世上,真的有人能明白帝王心嗎?
想通後,紀翁集道:“陛下說朕不是先太子黨,不是松清黨。”
趙輔臉色微變,他故作平靜:“朕說錯了?”
紀翁集:“陛下未曾說錯。臣不過一個二甲同進士出身,如何能成為松清黨,能入了先太子的眼?隻是那一年金榜題名瓊林宴,臣出身貧寒,不堪酒醉,出盡了洋相,被同桌進士暗自取笑時,有一人扶了醉酒的臣一把,對臣說,天下英傑,莫問出處。”
趙輔已經知道了那人是誰,龍袍下,他的手指握緊成拳。
紀翁集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陛下,天下何人不喜歡趙璿啊!”
紀翁集轉身離去。
他一走,福寧宮中傳來瓷器碎落的聲音,響了許久,遲遲不斷。
左相離開福寧宮時,恰巧遇見了進宮面聖的刑部尚書耿少雲。耿少雲見到他,大為吃驚,行禮道:“見過紀相。”
紀翁集回了一禮,卻沒有開口回應。
耿少雲在福寧宮外等了許久,終於,趙輔傳他進殿。耿少雲見到滿地的碎片,心中震驚,他冷靜地走到內殿,恭敬地作揖行禮。趙輔沒有力氣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痛心疾首地說道:“望青,朕心寒啊!”
正月初九,這場浩浩蕩蕩的逼宮鬧劇終於落幕。
妖僧善聽迷惑聖聽,惑亂朝堂,於天子病重時伺機作亂,押入天牢,聽候處決。左相紀翁集暗通妖僧,為非作歹,伺機逼宮,念其為國操勞多年,勞苦功高,剝其官位,安度晚年。
四皇子趙敬、五皇子趙基誤信賊人,致使盛京兵亂,撤其官職,閉門靜思己過。
擢升右丞徐毖為左相,刑部尚書耿少雲為右丞,吏部右侍郎餘潮生為刑部尚書。
這一連串的升官貶謫,看得群臣眼花繚亂。然而讓人最沒想到的是,皇帝調秦州府尹趙靖回京,任吏部右侍郎,官居三品。
趙靖是紀翁集的得意門生,紀翁集被褫奪官位,趙靖卻終於苦盡甘來,回京做官。
正月十六,開平三十二年的第一次大早朝,群臣聚集於紫宸殿中,唐慎也看見了從秦州千裡迢迢趕回來的趙靖。
皇帝的身體似乎依舊不大好,經歷了一場稀裡糊塗的宮變後,他更加蒼老了幾分,但眼神卻愈發凌厲。這時候,哪有人還敢認為皇帝大限將至。一個大限將至的皇帝,能在那場混亂的宮變中突然醒來,掌控大權?
一些臣子已然猜到了些許真相,還有不明真相的官員膽戰心驚,更加敬畏皇帝。
早朝時,趙輔輕聲說了幾句話,一語帶過了正月時的那場宮變。
徐毖站在群臣文官之首,率領百官,賀開平三十二年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等到散了早朝,唐慎才真正看清楚趙靖。
四年前,趙靖因為督辦度支司不利,被趙輔貶到秦州,從二品大員變成一個小小的四品府尹。如今他回京,做了三品吏部右侍郎,但朝中紀黨大勢已去,趙靖也頭發花白,明明才四十多歲,卻仿若花甲老人。
唐慎感到自己好似一葉扁舟,漂流於波濤洶湧的汪洋之上。
次日,唐慎剛剛下衙回到家中,右相府的管事又來接他。唐慎驚訝道:“右相大人在府上等我?”
管事笑道:“大人去了便知。”
唐慎一頭霧水,但是很快他發現,這輛馬車去的不是城東右相府,而是一路往南,直接出了盛京城!
馬車晃晃悠悠地來到城外十裡亭,唐慎下了馬車,隻見右相王詮穿著一身烏衣,早在亭中等著了。唐慎立即走上去:“見過叔祖。叔祖是有何事?”
王詮沒回答,而是上下看了他一眼:“倒是我疏忽了,隻想著要你快些來,沒想到你還穿著官袍。今日帶你來此,是私事,應當給你也備上一件烏衣的。王氏子弟,喜穿烏衣,你可知道?”
唐慎:“……知道。”
王詮正要開口,忽然見到一輛馬車從盛京方向駛來,他道:“人已經來了。”說著,他大步走到官道旁,唐慎也跟了上去。
馬車悠悠停下,車上的人掀開車簾,看見是王詮後,略微吃驚:“王相?”
王詮作揖道:“紀相。”
紀翁集從馬車中下來,他也回了一禮,道:“罪官之身,哪來的紀相。”說著,他看了一旁的唐慎一眼。
唐慎立即給他行了一禮。
王詮悠然道:“既然如此,那烏衣之身,何來的王相?”
兩人相視一眼,皆是笑了起來。
朝堂之上,紀黨、王黨相爭多年,並非死敵,可卻是實實在在的敵黨。誰能想到,如今紀翁集和王詮竟然在城郊十裡亭外,暢談言歡,笑聲不斷。
唐慎不明所以,他不知道王詮為什麼要把自己帶到這兒,但他鎮定地站在一旁聽著,不說一字。
紀翁集:“天色漸晚,不便再留,老夫該走了。”
王詮拱手道:“一路平安。”
紀翁集望了唐慎一眼,又忽然道:“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王詮:“哦,何事?”
紀翁集:“除夕皇宮家宴上,三位皇子,選誰皆可,但聖上獨獨選了二皇子趙尚。”
唐慎心頭一震,他不動聲色地凝聚精神,聽紀翁集繼續說了下去。
紀翁集感慨道:“是隨意為之,從中任意挑了一個,做那最無辜之人。還是說,因為他是長子,長子啊,讓聖上想起某個人,某個令他有愧疚之心的人,所以才選了他呢?”
紀翁集聲音頓住,他錯愕道:“咦,老夫方才可是又胡言亂語了?德佔兄莫要見怪,自從被那妖僧迷惑後,我總是會說些奇怪的話,你可別放在心上。”
王詮:“自然不會,方才重明兄說了什麼?”
唐慎道:“紀大人未曾說什麼。”
紀翁集和王詮齊齊看了唐慎一眼,目露贊賞。唐慎垂目看地,神色平靜。
紀翁集笑了,他抬起手,指著唐慎身上的官袍道:“本以為唐大人也該穿烏衣。”
唐慎眼皮一抽。
王詮:“哈哈哈,小輩自有小輩的福分。重明兄,定有再會之時。就此告辭!”
“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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