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錦正待要說話,阿疇卻已經不鹹不淡地道:“沒有營生。”
哦,沒有營生?
陳宛兒不動聲色地看著阿疇,仙姿玉質的郎君,神情疏淡清冷,是正眼都不怎麼看人的樣子。
看上去……不開心?
旁邊希錦見此,也就幫阿疇解釋道:“宛兒你不知道,當姐姐的命苦,自從和他成親後,他便不太爭氣。”
她說這話的時候,滿意地看著陳宛兒那明明被驚到,卻努力保持鎮定的樣子。
她繼續笑著道:“家中柴米油鹽,諸事還不是要靠我嫁妝補貼,他自己也沒什麼好營生。”
陳宛兒抬起手,輕捂住因為過於驚訝而險些發出的“啊”聲,看向一旁阿疇。
卻見阿疇依然沒什麼表情。
也沒惱的樣子。
陳宛兒心中大惑,不過還是道:“郎君生得玉容天姿,通體不凡,這樣的郎君,將來必有大成,姐姐倒是不必這麼說吧。”
希錦聽此,眼皮都沒抬,隻伸出纖纖玉指,拈起來一片水晶皂兒,輕嘗了一口。
之後,她才慢條斯理地道:“郎君,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啊?”
她尾音微微上挑,繚繚繞繞,似誘惑的曖昧,但又隱隱有幾分威脅的意味。
陳宛兒聽此,越發吃驚,下意識看向一旁那矜貴郎君。
那是金湯玉水養出的天潢貴胄,便是流落在外十幾載,也不曾絲毫減損那滿身的貴氣,可是此時,明明已經回了皇城,卻被這商賈女如此糟蹋作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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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驚訝的目光中,阿疇卻微頷首:“娘子說得自然是對的,我不學無術,又不事經營,惹得娘子不快,倒是常有的。”
說著,他拿了旁邊的香榧,剝開,之後很自然地遞給希錦:“你之前不是還嫌那種水晶皂兒太甜膩,嘗嘗這個。”
陳宛兒看著這情景,越發不敢相信。
那郎君的手潔白勻稱,玉骨天成,可就是這樣的一雙手,竟然親手剝開了,遞到了娘子面前,這簡直——
陳宛兒突然鼻頭一酸,眼睛泛紅。
而希錦卻是旁若無人,很是心安理得地拿了那香榧吃了。
她看著陳宛兒那仿佛不忍聽的樣子,繼續道:“本來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我心裡也覺得苦,每日難免摔盆打碗的,可誰曾想,也是好運,他竟收到皇城親戚的信函,於是我們便過來皇城投奔親戚,這不,初來乍到的,靠著親戚庇佑,打理家裡的生意,勉強算是能吃口飯,這日子不至於太艱難。”
陳宛兒張了張唇,待要說什麼,卻是說不出。
還能這樣嗎?
這可是皇太孫殿下,她竟然這麼說?
她茫然地看向一旁皇太孫殿下,他對此仿佛並無任何異議?
正想著,阿疇卻突然道:“就當我不爭氣好了,那不是如今也穿金戴銀了,也有奴僕伺候著?”
希錦抿唇一笑,卻是嫵媚入骨:“那不是應該的嗎?像我這麼國色天香的小娘子,我還能布衣荊釵嗎?”
說著她故意看向陳宛兒:“宛兒妹妹,你說是不是?”
陳宛兒還能說什麼,她隻能點頭,點頭:“是,姐姐確實生得美。”
這麼說著的時候,在那嫋嫋水霧中,她看到對面的小娘子肌膚剔透如雪,上面些許的紅暈猶如上等白瓷上的胭脂。
她眉眼精致,猶如工筆畫細細描繪,肌膚也這麼好。
就連聲音,都軟綿綿的,仿佛融化了的糖。
隻是那性子,竟是如此貪慕富貴,一心隻想著穿金戴銀的。
那不染俗塵的俊美郎君,怎地找了這樣一個市井俗人。
陳宛兒咬唇,垂下眼來,掩下眸底的黯淡。
希錦見此情景,不免嘆息。
她是多少有些失望的,本以為這皇城小娘子必是有些手段,最不濟也得多看看話本學學吧?
她還想著開個眼界,結果就這?
也忒木訥了,就跟沒見過俊俏郎君一般!
也是無趣了。
這時候,阿疇卻再次塞給她一枚香榧。
希錦接過來,捏著那香榧,笑道:“口渴了。”
恰好此時一旁茶鼎中的水燒開了,發出咕嘟咕嘟的沸騰聲。
陳宛兒見此,心裡一動,輕笑著道:“姐姐,我來為姐姐點茶吧?”
她眸間含笑,軟聲軟氣地道:“我於這點茶上,倒是略知一二。”
希錦頷首,道:“想來也是,點茶焚香,插花掛畫,這些於妹妹來說,必是隨手拈來,今日能吃妹妹一盞茶,也是我的造化。”
陳宛兒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旁邊的阿疇,笑道:“那就請郎君和姐姐嘗嘗我的手藝。”
希錦見此,卻是道:“不過,還是罷了,妹妹的茶,我可不敢輕易喝。”
陳宛兒:“哦?怎麼,姐姐嫌棄嗎?”
希錦笑著道:“讓妹妹見笑了,說起來也是因為一些往事。”
她輕嘆了一聲,道:“宛兒你不知道,你別看我這家中郎君平庸,並不起眼,可是昔日也有一些不長眼的小娘子,竟然看中了他飛蛾撲火一般,也不知道看中了他什麼呢!”
陳宛兒臉色微變。
希錦繼續道:“竟有人非要給我遞茶,那小娘子長得雖說也有幾分姿色,但是比起我來,終究不入眼,我怎麼看得上呢,你說這茶怎能輕易吃的?”
陳宛兒袖子下的手便攥緊了。
她這話再明白不過,分明是在說她。
看似若無其事,其實彼此早就看透了一切。
她羞恥地手指尖都在顫。
要知道她雖今日舍了臉面,果然和這皇太孫家的小娘子結交,其實並不覺得她有資格為大,是想著提前探探路子。
誰曾想,竟遇到這麼一個市井婦人,還說出這種話,那言語間分明作踐自己,倒是要把自己當成那做小的!
對此,阿疇卻是眉眼不動,隻淡淡地對希錦道:“看你今天心情倒是大好,隻知道埋汰我。”
希錦哼笑一聲:“那又怎麼了?埋汰你我高興!”
她笑得嬌俏,眼睛亮亮的,分明是使壞的意思。
阿疇便也笑了笑,之後,望向那陳宛兒,卻是立即收斂了笑,客氣疏淡地道:“倒是讓陳家娘子見笑了,她說話一向如此,還請陳家娘子不要見怪。”
陳宛兒面上微紅,隻能故作不知,勉強笑著道:“姐姐和郎君妻和睦,不過是開個玩笑話罷了,這也沒什麼。”
希錦聽著,心道她倒是生了好厚的臉皮,自己話都說到這份上,但凡是個做人的,羞得掩面起身告辭。
結果她可倒好,那屁股竟仿佛粘凳子上,是動也不動的!
阿疇到底怎麼給這小娘子下了蠱?
要知道當初她最初見阿疇,阿疇已經約莫十歲,但很是瘦弱,實在是讓人生不出什麼想頭。
阿疇八歲不到時候,那才多大,就小孩兒呢,說不得還一團孩氣,結果就被一小娘子這麼惦記?
可真真是——
白瞎了皇城的金湯玉水,養出這麼一個腦子!
這麼想著時,阿疇卻已經側首,看著希錦,溫聲道:“我看這裡的茶倒是好,我給你點,你嘗嘗?”
希錦嗔怪道:“往日也不見你點茶。”
阿疇笑哄著道:“那不是今日正好補上?”
希錦笑:“好吧。”
阿疇便看向一旁的竹幾,卻見上面放置了一溜兒的青釉浮雕荷花紋蓋罐,每個罐中都是茶坊中已經炙烤碾磨過的茶末。
這蹴鞠場是時常有皇親國戚達官貴人過來的,附近茶坊也都是頂尖好茶坊,不比外面那些尋常的,裡面供應的茶末,研磨細膩不說,隻品種就有七八種,甚至其中不乏貢品。
阿疇略頓了下,便要選那雙井白芽。
希錦:“在家便喝這個,如今來到了燕京城,還要喝這個嗎?”
阿疇眉眼泛起溫柔的無奈,他笑看她:“我以為你喜歡這個。”
希錦:“不吃這個,換一個,有什麼新鮮的嘛?”
阿疇修長的手指頓了頓:“你要吃哪個?”
希錦:“隨便吧。”
阿疇略一沉吟,便道:“那就吃這個,紫筍,這個是貢茶。”
希錦:“好。”
阿疇當下便從那青釉蓋罐中取了些許來,投入茶盞中調膏,又取了銀湯瓶來注湯。
從旁陳宛兒已經無法言語。
從未有一刻,她深切地感覺自己就是在自取其辱。
跑來這裡,眼巴巴地看著那清風朗月的郎君,他做低伏小,要為他家的娘子點茶,忍耐著那娘子的潑辣性子和言語,耐心地哄著勸著,還要對她溫柔笑著。
而此時的她坐在一旁,幾乎成為了一個笑話,沒有人理會,沒有人在意。
陳宛兒緊攥著手,指甲幾乎掐到了肉裡。
希錦卻很是優哉遊哉,她邊捏了那蜜酥吃著,邊看他點茶。
阿疇握了那銀湯瓶,於是熱湯便傾瀉而下。
他生得姿容俊雅,舉止脫俗,如今修長玉白的手握著那銀湯瓶,湯聲飕飕而響,猶如風吹松林一般,連綿不斷,實在是賞心悅目。
希錦並不是什麼點茶高手,但也見過伯父點茶,更見過汝城有人鬥茶,自然知道這竟是高手中的高手。
她想起過往,不免感慨,想著他年少時是享盡了榮華富貴的,也曾經揮金如土,將那名貴玉石隨手送人,後來落魄了不濟了,卻去當那身份低微的小伙計,每日被人呵斥,低頭送貨,甚至被人使喚著當車夫去趕車。
他卻並沒什麼怨言的樣子,好像也甘之如飴。
這個世上,有幾個人能有這般際遇呢。
她這麼想著間,在那氤氲白汽中,也看了一眼陳宛兒。
陳宛兒神情僵硬地坐在那裡,顯然是渾身不自在,就像椅子上長了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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