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是怨憤,“賤*人,我花錢養你,你卻要恩將仇報!賤*人,妓*女都不如!”
有時是詛咒,“要你全家去填海!你等我,等我遲早撕碎你!斬斷關節喂野狗!”
可惜溫玉聽不見看不見,一本新書被翻舊,一段段文字翻來覆去咀嚼,她應當放聲唱一首國際歌,或是向上帝禱告,請求他原諒人世間所有“惡”。
罪惡被毒品無限制放大,所有醜惡橫亙眼前,血淋淋傷口一次次撕開,逼你直視。
咒罵失效,陸顯改換策略,以自殘反抗暴*政,他以頭撞地,皮肉砸向凹凸不平水泥地,砰砰砰一聲接一聲響,或為報復,或為掩蓋螞蟻噬心疼痛,他對自己殘忍之極,要就此結束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狀況。
溫玉手上小型警用電擊棒,五十萬伏直衝電流傍身,她對俯趴在地已失去理智的陸顯發出最後警告,“你再不停手,不要怪我選用非常手段。”
陸顯哪裡聽得見人聲,額頭砸向地板,巨大衝擊震動大腦,沒得空餘接受外界訊息。
於是就在他的瘋狂自虐中,溫玉手中電擊棒擊中他手臂,滋滋電流聲空氣中輕響,不過三秒,前一刻瘋癲可怕的男人即刻倒地,人事不知。
溫玉叫來春山,拿麻繩將陸顯綁得死死,再扔回床上。額頭上血肉模糊傷口清洗上藥,等他醒,才領會何謂痛苦,何謂憤怒,長繩太緊,皮膚上勒出一道道傷,嘴上被帖封條,罵也無處罵,隻能咬緊牙,繃緊神經,硬生生忍,忍這千刀萬剐凌遲處死的痛。
體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劇烈下降,從一百四十磅到一百一十磅,陸顯隻用半個月時間,多少愛美少女少婦夢寐以求的甩肉效果,一萬塊一顆減肥藥都達不到。
但他於驟然間形銷骨立,原本飽滿緊實的肌肉如同輪胎泄氣,漸漸失去生機。枯槁枯敗似行屍走肉,老態畢現。
溫玉也在害怕,他是否有可能死在戒毒過程中。
少許時間他平靜清醒,也同溫玉玩笑,一面享受她一勺一勺遞送食物,一面笑著說,“我阿媽都沒有喂過我,你倒像個小阿媽,啊——我不記得我有沒有阿媽,也不記得有沒有吃過奶——”說完去看溫玉藏在毛衣下豐盈的胸脯,眼神上上下下遊走,是正正經經一位鹹湿佬。
有時同她談心,坦白講:“溫玉,你不必要同我浪費時間。我陸顯古惑仔一個,爛命一條不值錢。從前不過闲得無聊找你玩,武大海發神經,日日捧個《拍拖三十六計》同我講,拍拖比大麻爽,叫我找個幹淨妹妹試一試。不是才遇到你?又靚又個性,想分手也不惹麻煩,闲得無聊同你玩個遊戲而已,不然我有病,半夜去爬你家門?你認真,遊戲就沒意思,拍拖也沒新意。”
溫玉拿紙巾擦他嘴,不願多看他一眼,“原來你同我玩遊戲,認為我好funny?”
陸顯強調,“我同你講真的,你當我開玩笑。女人都有病,真話不信,假話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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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玉道:“你有心情發牢騷講男女哲學,不如好好休息,養好神,等下一輪發作有力氣自殺。”
陸顯道:“多謝多謝,山水有相逢,總有你落難,我得意的時候。”
“講大話沒損失,是好是歹,等你撐過今年再說。”
她的心傷不傷,痛不痛,她沒時間計較。
年末氣溫驟降,南方的冬天冷起來也要人命,藍色詩集翻過十七遍,字字句句都可記載腦中。陸顯在凌晨十分忽然渾身發冷,羊癲瘋一樣一陣陣抽搐,上下牙齒磕磕碰碰,嘴唇幹枯撕裂,冷汗浮出,面無血色,近似將死之人。
他喊:“溫玉……溫玉…………”斷斷續續聽不清。
她便忘卻了自己定下的防備規則,急匆匆到床前,慌亂中被他攥住右手,他不住地出汗,顫抖,握住她如同握住最後一絲希望,全身的力氣都在此,攥得她手背烏青,疼痛難耐。
“溫玉……溫玉…………溫玉…………”她的姓名,是他最後一劑良藥。
“我在,陸生,我是溫玉,我就在這裡,你撐過去,留在西江或者回紅港,我都陪你。”話出口,她自己都驚詫,誰想到玩笑間感情已發展到這一步,是樹根下悄然生長的藤蔓植物,不知不覺已擁抱環繞一顆蒼天大樹。
“真的?”
“真的,你們男人也好奇怪,喜歡聽女人半真半假發火撒嬌,到講真話時卻不敢信。”
“真的?”他再問一遍,求確信,或許隻是神志不清時下意識的重復。他好冷,十二月被扒光衣服扔到北極,冰冷的空氣是針尖,一千根一萬根,遍布身體每一個角落,聽惡魔號令,以緩慢沉澱姿態,徐徐,折磨式的扎進身體。比萬箭穿心,五馬分屍更可怕,他令你痛到極致,卻不給任何期限,忍過這一秒,下一秒仍然繼續,黑暗在眼前無限延伸,沒有盡頭,亦沒有希望。
“真的。”
她扶住他的臉,從前飽滿雙頰已塌陷,雄鷹一般犀利的眼神渙散不安,她祈求他看著她,給她一點點,多一點點向前走的勇氣。
“我說真的,陸生,你同我玩遊戲,我卻同你講真心,好不公平。”
“噢,原來這樣——”他似乎是在極度痛苦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大腦與心髒被疼痛佔據,令人無法思考,無力悲傷,他說,“好可惜,我就要死了——”
33剃頭故事
當晚,陸顯多想一死了之,但似乎是為贖前罪,命運對他加倍殘酷,痛暈過去再睜眼,一間屋還是一間屋,不是天堂柔軟棉絮一般的雲層,也沒有耶穌基督穿白袍寬恕他所有罪孽,有的是溫玉,一如往昔,穿一件老土過時的小花棉袄,長長頭發編成左右兩隻三股辮,服服帖帖垂在肩頭。幹幹淨淨一張小臉,眉目分明,溫柔婉約,靚過畫報女明星。
見他醒,她從容淡定,當昨夜無事發生,輕輕柔柔應一聲,“你醒了?肚子餓不餓?德叔家灶頭上還熱著粥,想不想吃?”
風浪過後,精疲力竭,他無力思考,嗓音被人抽幹水,嘶啞幹涸,他的疑惑越發深,忍不住問,“溫玉,為什麼…………為什麼幫我?”
床單被套已更換一新,水紅色底深紅色花,一團一團喜慶熱鬧,帶著洗衣粉與陽光混雜氣息,令人在這樣陰湿陰冷午後,被暖風機烘幹溫暖一顆心。
“為感謝你肯抽空陪我玩遊戲,這理由夠不夠充分?”
陸顯說:“溫玉,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路邊一堆發臭發酸的垃圾,沒價值也沒意義,你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我在做什麼我自己清楚,且我有我評估分數,但你在做什麼,你花時間想過沒有?一生混混沌沌從生到死,有眼睛卻要當盲佬,不肯睜眼看一看自己。講實話,垃圾也有垃圾存在意義,掃作堆,循環利用又有價值。你卻連自己都不敢面對,膽小可笑。”
陸顯無奈,撫額,“一大早,你同我講人生哲學…………”
溫玉捧一堆髒衣服出門,“你當我寂寞無聊發牢騷,左耳進右耳出不就好?”
他與她日日相對的時光並不十分美好,許多夜晚,都在陸顯被疼痛逼出的嘶吼中度過,他試過野獸一般用全身力氣企圖掙脫鐵鏈,也試過牙齒啃咬皮肉,在虛軟無力的右手上留下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疤痕,外翻的皮肉,斷裂的靜脈,血流如注。
善惡福報,因果循環,年輕時沒所謂種下的籽,不論是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總有苦果等你來嘗。
某一日他罵夠也宣泄夠,頹然無力癱倒在床,喘息著問溫玉,“你日日聽髒話,都不生氣不發火?”
溫玉捧她那本書,依然故我,“我修佛呀陸生,修本心,修大公無私。應代一切眾生受加毀辱,惡事向自己,好事與他人。(注)你幾時能惹座上彌勒跳腳震怒?”
“好深奧,不如你割肉實踐?”
溫玉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正在割肉放血以德報怨?”
陸顯沉默,新一輪的疼痛襲來,拉扯頭皮,碾壓神經,痛苦呻*吟都無力。
好與壞,溫玉聽到麻木,她陪伴他,也不過短暫時光,今後如何,又不是黃大仙,哪能掐指一算就料中結局。
除夕就在眼前,德叔德嬸辦年貨忙得腳不沾地,金福滷水鵝的生意一日千裡,溫玉多數時間需在店裡幫手,照料重症病人陸顯的重擔便落在春山肩上。
起初他聽見工作安排,嚇得面色慘白,苦苦哀求,地下室的大佬發起癲來會吃人,千萬不要抓他去送死。
沒幾天,春山與陸顯就變老友,確切說,春山看陸顯的眼神處處發亮,閃閃金光。開口閉口,大佬好犀利,啊,大佬見過世面,大佬好有錢——
聽得溫玉想去控告陸顯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而陸顯的輕松顯而易見,食指與中指並在唇邊,揚眉,塵埃中神採飛揚,“給支煙啊,伊莎貝拉。”
溫玉低頭去撿地上垃圾,抬頭時有些暈,大約是血糖低,附加過度疲憊。“抱歉,我已經戒煙。”
陸顯好奇,“幾時戒的?為何要戒?”
石頭不開竅,砸爛也沒改觀。
溫玉說:“我念佛經念到大徹大悟,決心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第一件就要講煙癮戒斷,可不可以?”
陸顯無奈,“罵你時不生氣,多問兩句要發火,你今天來M?”招招手同春山說,“你看女人好難伺候,你以後不如跟個男人…………”
“打住。”溫玉拉住春山,要拖他出門,免得他被葷腥不忌滿口汙言穢語的大D哥汙染,“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
他裝無辜,“你不願意同我講話,我隻好跟春山講咯,這也不許?有沒有人權啊,阿嫂。”
溫玉斬釘截鐵,宣告,“沒人權沒自由可講,你不收聲,再給你加五十萬伏直流電。”
他雙手護胸,演技浮誇,“我好驚,千萬不要啊溫小姐。”
完完全全好了傷疤忘掉痛,走一步忘一步,沒前途。
難得午後休息,她原本伏在書桌上休覺,睡夢中被他叫走,遊魂似的飄到房間角落,那張落滿陸顯氣息的單人床上,貼著他,安安靜靜入睡。
她這些天勞心勞力,吃人參都補不回來,睡得太沉,隱隱聽得見細小鼾聲,或零零碎碎講夢話胡話,聽得陸顯笑意橫生,又不敢驚醒她,隻得憋住,差一點憋出內傷,口吐鮮血。
醒來時掛鍾展示六點整,地下室一盞孤燈依舊亮,陸顯坐她身邊,捧住被她翻舊的小書,認認真真揣摩字句,乍看之下倒真有幾分書卷氣。那是顧城的《黑眼睛》,簡單文字寫無盡愁思,卷邊的那一頁正寫著《遠和近》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溫玉問:“你讀這個,不會頭痛?”
合上書,陸顯寬大的手掌撫摸書皮,目光從封面那隻抽象化的眼睛上轉移到溫玉唇邊,笑笑說:“太無聊,沒其他節目,隻好看書消遣。怎麼?又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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