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2024-11-12 15:35:533479

  夢魘發了怒。


  神像塌毀的巨響直衝雲霄, 無數碎裂石塊自山巔滑落,帶起一片片淺褐色煙塵。


  在最高峰的陡崖之上,漫天黑氣騰湧不息, 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四周擴散。原本隻是團盤踞於神座的球體, 此刻竟生出遮天蔽日的勢頭, 橫亙綿延三座山頭, 把陽光盡數吞沒。


  這是元嬰巔峰的力量。


  威壓無影無形卻排山倒海,所經之處狂風大作, 一眾信徒止不住瑟瑟顫抖, 皆是雙腿發軟,匍匐在地。


  “大人,這都是他們的錯,不關我們的事……不關我們的事啊!”


  “造孽,造孽!能為神臨獻身, 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你怎能中途逃開!”


  “母女都是白眼狼!當初我們供你娘親吃好喝好, 她倒好, 一聲不吭就溜了出去,若不是我們循著線索找到……”


  這人話沒說完,便被一束刀光不由分說擊中頭頂,當場疼得尖叫出聲, 自喉嚨裡吐出一口鮮血。


  “這麼喜歡獻祭,你自己去啊。”


  謝鏡辭眸光極冷,笑得譏諷:“說得這麼好聽,怎麼不見你掏空身體, 把所有靈力全都獻給摯愛的神明?前世修來的福分啊,就這樣讓它溜掉了?”


  她嗓音方落, 忽聽崖頂陰風怒號,再一抬眼,見到襲來的夢魘。


  彌散的黑氣非虛非實,如同液體肆意淌動,而今竟匯聚成一條來勢洶洶的雙頭巨蟒,兩眼空茫無物、暗色翻湧,口齒則是大大張開,仿佛要把所見的一切吞吃入腹。


  它速度極快,巨大的身影足以媲美巍峨高山,毫不猶豫往下俯衝時,陣陣邪氣化作鋒利刀刃,肆意斬斷一簇又一簇的翠綠松柏。


  也斬向一個又一個腿軟到無法動彈的人。


  對於夢魘而言,這群愚蠢無能的修士不過是用完即棄的修煉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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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尚不強大時,便是靠汲取他們的靈力一日日成長,逐漸增至如今的元嬰巔峰;尋不到合適的身體時,亦是這群人四處搜尋,終於找來一個江清意。


  真是可笑,它從頭到尾都在進行不間斷的利用與剝削,隻需要一兩個小小的、不易被戳穿的謊言,就足以讓這群人死心塌地,把它視作慈愛無私的神明。


  隻不過是一群蝼蟻,無論碾死多少,都不會引出它的絲毫情感波動。


  此時此刻,它體內靈力渾然飽和,留著這些人已無大用,唯一的目標隻有那具身體,隻要能得到孟小汀……


  夢魘不介意清除道路上的一切障礙。


  雙頭巨蟒的進攻毫無顧忌,所過之處皆是血腥氣,山間哀嚎聲聲,不絕於耳,如同屠殺現場,悽慘至極。


  尚未捋清情況的信徒們大驚失色,竭力撐起早就被嚇麻的雙腿,倉皇向遠處奔逃,心口狂顫之間,是一個個不敢置信的問號。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們一致的敵人,分明是那群鬧事的外來人,然而被虔誠信奉的神明,怎會對他們展開無差別屠殺?


  更何況,他們所崇敬的神……不應該向來都寬容和藹、不帶絲毫殺意嗎?


  又是一陣悠長蛇鳴,散發著濃鬱死氣的蛇頭朝地面一掃,好幾人被掀飛落地,皮開肉綻,如同穿了件破敗不堪的血衣,好不狼狽。


  充斥四周的哭聲更響了一些。


  甚至有人淚流滿面地逃命,一邊往謝鏡辭所在的方向靠近,一邊哽咽著大喊:“救、救命!”


  謝鏡辭避開席卷而來的氣浪,太陽穴突突地跳。


  那怪物不顧形象設定,發瘋一樣清掃路上的阻礙,想必對孟小汀勢在必得。


  這是夢魘的地盤,他們即便想逃,在重重追擊下,也肯定離不開孤雲山半步,唯一能活下來的辦法,便是拿命去賭。


  心髒無比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如今分明是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於謝鏡辭眼底,卻陡然生出幾分迫不及待的狂熱。


  她已經很久沒有酣暢淋漓地揮刀過了。


  “莫霄陽!”


  鬼哭暗光四溢,在幕布般的黑潮下,謝鏡辭的嗓音顯得格外清晰:“它隨時都有可能突襲過來――保護好孟小汀,沒問題吧?”


  手握長劍的魔修少年咧嘴笑笑:“看我的吧!”


  長刀嗡鳴。


  天邊光影變幻不息,黑霧湧動之中,即便偶爾滲進一縷微不可查的陽光,竟也顯得慘白幽異,好似暗金色冠冕,浮空懸在巨蟒頭頂。


  在奔湧如浪的邪氣裡,謝鏡辭逆著人潮前行的身影有如滄海一粟,手中刀光卻勾連出星河般明朗璀璨的長河。


  一道邪氣猛然靠近,長刀與凝成實體的黑霧彼此相撞,迸發出尖利長鳴,不過須臾,黑霧便被生生斬成兩半。


  黑氣越來越多。


  夢魘不具備實體,因而不受空間的諸多限制,形體變幻萬千,好似鋪天蓋地的劇烈風暴,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


  然而還不等謝鏡辭揮刀。


  比風暴更早一步到來的,是道寒意凜然的劍光。


  裴渡自山頂踏風而下,衣衫翻飛之際,劍氣層層蕩開,竟與元嬰修為的黑潮形成了對立之勢,勢均力敵之餘,隱隱還要勝過它幾分。


  “謝小姐。”


  他嗓音清冽,因為護在謝鏡辭跟前,看不見表情:“今日還需勞煩小姐,同我一並治退此物。”


  他語氣淡淡,握著長劍的右手卻不自覺暗暗用力,因不知她將如何回應,指節泛起蒼白顏色。


  身後的謝鏡辭沉默一瞬,末了,兀地發出一聲笑。


  這道笑聲純屬情難自禁,因而音調極快極輕,像是突然拂過耳畔的一息風。


  “說什麼‘勞煩’。”


  謝鏡辭心情不錯,i麗的眉眼間攜了淺笑,向前一步來到他身邊,用了半開玩笑、不甚正經的語氣:“能與裴公子並肩作戰,是我求之不得。”


  那道撫在耳朵上的風輕輕一旋,撩過耳膜。


  少年低垂長睫,雖是抿了唇,笑意卻從眼底無聲流瀉而下,引出頰邊小小的圓潤酒窩。


  “區區蝼蟻――”


  夢魘非男非女的嗓音氣勢磅礴,經由重重黑氣,傳遍山野之中的每個角落。


  怒火紛如雨下,點燃源源不休的戰意。


  黑霧四面橫生,若是以一人之力,自然無法與之相抗,但若是兩個,便能不再顧及身後的所有麻煩。


  謝鏡辭出刀極狠,每次刀刃破風而過,都能引出細密如織的氣流。


  裴渡雖然看不見她的身形,卻能感受到那股熾熱溫度。


  絲絲縷縷的黑煙被逐一擊破,夢魘嘶嚎陣陣,似是怒極,自周身湧出更為濃鬱的邪氣。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道氣息究竟是為何物。


  ――當初將他擊中,並致使噩夢的邪術。


  刀光劍影勢如破竹,屬於邪術的力量被頃刻斬斷,然而霧氣無形,即便被擊潰大半,還是有少數悄然滲進血液與皮膚。


  裴渡的動作出現了剎那凝滯。


  眼前浮現起無比熟悉的景象,孤月,殘陽,鬼冢荒無人煙,他渾身血汙、狼狽不堪,而在他身前,站立著姿態桀骜、目光冷然的謝鏡辭。


  幻象時隱時現,她伸出手,遞來一張單薄紙頁。


  退婚書。


  “你能給我什麼?”


  衣著華貴的少女笑得諷刺:“以你這副模樣,怎樣才能配得上我?雲泥之別,還望公子認清身份。”


  裹挾著腥臭的寒風掠過。


  他本應惶恐失落,卻黑眸稍沉,露出一抹笑。


  你不是她。


  裴渡在心裡說。


  真正的謝小姐……就在他身邊。


  她親口告訴他,與他並肩,求之不得。


  她定然不會知道,這句無心之言於他,究竟有多麼重要的份量。


  像是一顆甜進心裡的糖,軟綿綿裹在心尖上。


  無論之前經歷過怎樣的蹉跎,生出過多少不平和卑劣的情緒,全都因為這份濃鬱甘甜,倏地融化散盡了。


  這是他全力以赴這麼多年,得來的最好答復。


  裴渡沉眸,揚劍。


  劍氣匯作悠長龍吟,決然揮出之時,滿目幻象轟然碎裂,靈力狂湧,惹出夢魘一聲痛極的哀嚎。


  謝鏡辭凝神吸氣,視線上抬。


  她足夠清醒,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入了邪術編織的幻境。


  進入裴渡的夢境,與真真正正來到自己夢裡,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夢魘深知每個人心中弱點,並以此為根基,編造出針對性極強的假象。不得不說,以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身弱點,是種很奇妙的感受。


  她原以為會見到多麼血腥恐怖的場景,然而環顧四周,竟然置身於一處雜草遍地、水潭幽然的洞穴,不過轉瞬,身後便襲來一道陰冷疾風。


  她看不見身後的情景,心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下一瞬,她就會因它而死去。


  這應該是她當初秘境遇險時的記憶。


  哪怕不記得當天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可瀕死之際的恐懼感,卻還是牢牢留在了心底。


  ……什麼啊。


  原來她害怕的,隻不過是這種東西嗎。


  夢魘或許能看出她當時的絕望與戰慄,卻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那之後的謝鏡辭並未真正陷入昏迷,而是輾轉數個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迎來一段又一段人生。


  對於她而言,死亡早就不是多麼新鮮的事情。


  那一個個小世界變幻莫測,她命如浮萍,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時候。


  生命綿延沒有盡頭,死亡卻也如影隨形,她逐漸習慣,對一切都不甚在意,唯一的念頭,是回家見一見熟悉的家人朋友。


  她自認不是好人,性格更是差勁,就連天道尋來打工,給出的也全是惡毒反派劇本,在小世界裡眾叛親離,不被任何人喜歡。


  孟小汀曾說,幸虧遇見謝鏡辭,才得以改變自己的一生,其實對於她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沉迷練刀、對交往一竅不通的女孩從小到大形單影隻,當被孟小汀抽抽噎噎拉住手腕的時候,謝鏡辭沒告訴她,那是頭一回,有誰願意同她做朋友。


  因為遇見人生裡的第一個朋友,她才逐漸學會如何微笑,如何插科打诨,如何用最舒適的態度,與身邊的其他人相處。


  人與人之間的奔赴,唯有彼此都在向對方竭力靠攏,那樣的情愫才真正擁有意義。


  想和身邊的大家在一起。


  也想讓他們……逃離既定的命運。


  隻不過是死亡,她早就不再心懷畏懼。


  鬼哭驟然上抬,圓弧清亮,迸發出無可匹敵的亮芒,猶如暗夜孤燈、深潭明月,蕩開層層浩然清泓。


  更何況,此時此刻的情景與秘境裡相比,總歸有了不同。


  她身後不再空空如也,有另一個人守在那裡,靜默無聲,卻也可靠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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