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福全老了,他也老了。
康熙想起了已經模糊的母妃的模樣、太皇太後、赫舍裡氏,他身邊的人都走了大半了。
康熙低垂著已經松弛的眼皮像個雕塑般一動不動,梁九功現在康熙身後,對跪在遠處眼珠子亂轉的直郡王視而不見。
方才裕親王醒過一會兒,康熙連忙握住了他枯槁的手,裕親王卻對他說,他沒事兒,他幾個兒子都不著調,幸好直郡王和八貝子常來看望他這個老伯父,讓他也享些福。
還說他自小就不如萬歲聰明,小時候還總借萬歲的課業糊弄皇阿瑪,被皇阿瑪瞧出來,又多虧萬歲幫著抄大字,兩人抄到大半夜,還被各自的母妃揪著耳朵責罵。
康熙被他說得也想起了幼時兩人同桌讀書的場景,想笑卻又牽動不了嘴角,一股子不知打哪兒來的酸澀擊中了老皇帝的心。
“奴才養孩子的功夫也不如萬歲,保泰性子莽撞,又沒什麼大才,以後奴才走了,還要求萬歲多寬恕他幾分……”
這話仿佛在交待後事,康熙厲聲阻止:“胡說,你的兒子還要賴給朕來教麼!你好好多活幾年,自己的兒子自己操心……”
“奴才雖然痴長萬歲一年半載,卻事事全賴萬歲看顧,恐怕這輩子都改不了了……”
話到最後意猶未盡,康熙望著福全喘著粗氣,又慢慢合上眼昏睡的模樣,已經哽咽了。
他這個二哥,哪裡有他說得那麼笨呢,他那句“願為賢王”,是在他要被太皇太後包到慈寧宮撫養之後說的;他小時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沒一次好好贏過他,可三徵葛爾丹,他馳騁沙場卻幾乎百戰百捷;他故意養廢保泰,想來是為了向他表明忠心的態度;而今日他在病床上說這些,康熙又怎麼會瞧不出來他的意思?
他站到老大這一邊,他求他將親王爵留給保泰,康熙知道一切、看穿了福全的小心思,但他卻真被福全說得傷心了,那些早就消散在回憶裡的場景好似又在他心裡抽出新枝,一點一點活了過來,而這樣的傷心,讓他都不願去計較福全為老大張目的事了。
他的二哥怎麼會不聰慧,他連他這個皇帝心裡會怎麼想,都算準了。
康熙走出裕親王府時,不防被外頭明媚的豔陽天刺了眼,不由微微眯起眼。
“皇阿瑪,兒子願護送您回暢春園……”直郡王連忙跟在了康熙身後,康熙卻沒看他,嘴角線條抿得愈發平直,站在屋檐下面目冷峻得好似冬日山頂的冰雪。
直郡王不由收住了腳,心中猛地忐忑了起來,不敢再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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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啊……”車停在了門前,康熙頭也不回地踩著太監的背上了車,很平淡地拋下一句話,“這次明珠沒有教你不該來嗎?”
隨即車簾便被重重地甩上,梁九功給直郡王拱手行完禮後也跳上車轅,金頂黃蓋的朱輪車便飛快地駛出了胡同,剩下直郡王被這麼一句輕飄飄的話嚇得面色慘白呆立原地。
好半天,被貼身太監輕聲喚了好幾遍,他才像找回三魂七魄一般,哆嗦著攀住身邊貼身太監的手,如同攥住一塊兒浮木,語無倫次道:“……套車!套車!去明相府……不,不不不,不能去!不能去!回宮……我要見額娘!”
康熙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上閉目養神,對於兒子之間的爭鬥他自然不是毫無所覺,他立保成為太子,是安天下臣民之心,也有對保成的拳拳愛子之心。但保成身為太子,卻太過依靠索額圖,讓朝堂上的形勢越發助長了索額圖的氣焰,外戚之禍不得不防,因此他扶持老大、利用明珠,壓制朝堂中以索額圖為首的“皇太子黨”,結果卻又親手養大了老大的野心。
真是輕一點重一點都不成。
保成性子仁慈溫潤、行事有度又文武雙全,在康熙心中,他十幾個兒子全加起來也比不上他的保成,他可從沒有易儲的心思!可恨老大竟然還擺了“大千歲”的譜!
大千歲!康熙面色越發冷峻,宮人們叫保成千歲爺,老大就要高他一頭,生出個“大千歲”的名號來!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索額圖已辭官,康熙也用不著再立個大千歲去下保成的面子了……更何況……康熙黑著臉又想起有一年中秋的一件事。
那會兒還在宮裡,保成照例過來請安,正好他手上沒什麼大事要處置,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康熙就拉著兒子一起下棋,司茶的小宮女端著託盤奉茶上來,她行至炕前屈膝低頭奉茶時,便帶過來一點幽香。
康熙正捏著棋子琢磨,沒有留意,他對面的保成卻忽而抬起頭來,看了眼那宮女頭上簪的花,隨口問道:“這時節怎麼還有海棠?”
那小宮女滿臉通紅,聲音細細柔柔地回話道:“回太子爺的話,這是御花園暖房裡新栽種的海棠樹,在暖房裡能一年四季開花,若在外頭也能開半年的花,聽御花園的太監們說,是廣州舶來的外邦海棠,較之不同。”
胤礽看了那宮女兩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倒還算有幾分意趣。”
那小宮女聞言頓時掩不住地喜悅,屈膝抖著嗓音說:“謝太子爺誇獎。”
等她下去了,康熙才笑吟吟地放下棋子:“保成喜歡那宮女?也是,你身邊都好幾年沒有進人了,若是看上了,朕回頭賞給你——”
他瘋了?當著皇阿瑪的面調戲皇阿瑪的宮女?胤礽頓時瞪圓了眼:“皇阿瑪!兒子哪有這種心思。兒子……兒子……”
康熙倒沒有計較,挑著眉頭問:“平日裡都沒見過你正眼多瞧哪個女人一眼,這個還多問了兩句,既是沒瞧上的話,那又是為何?”
胤礽耳根發紅,突然怎麼都沒說出口。
就在康熙嗔他支支吾吾做什麼時,還是梁九功在一旁笑眯眯地接了句:“奴才記著,太子爺的程側福晉倒是極喜愛海棠呢。”
康熙這才了然,怪不得保成問什麼海棠!原來不是看上那小宮女,而是為了討他宮裡那個側福晉歡心,不由略帶不滿地撇了撇嘴:“你這當爺的,倒日日將女人的喜好記在心上!朕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寵女人當有度!”
胤礽心中腹誹宜妃的生辰、王貴人與家人失散您也很放在心上啊,這不還下旨讓李熙去杭州尋訪王貴人家人呢!
但話卻說得漂亮,胤礽笑道:“皇阿瑪說得是,隻是兒子記著程氏好歹伺候兒子多年,是兒子身邊的老人了,又為兒子生兒育女,兩個孩子都聰慧又健康,她又本分,自然多記著些。”
康熙想到弘晳和額林珠,臉色稍霽。
這件小事也就這樣過去了,結果沒多久康熙領著直郡王巡幸塞外,倆父子單獨在帳篷裡用晚膳,就聽直郡王對他說:“皇阿瑪有兩件事兒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康熙瞥他一眼:“那你別說了。”
直郡王被康熙一噎,隨即清了清嗓子鎮定道:“……皇阿瑪,這宮裡流傳著好些對太子二弟不利的傳言,兒子聽得不像樣!得跟您說一聲!”
有關太子的話,康熙還算有耐心聽一聽……他一邊割羊肉剔骨,一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說下去。
“皇阿瑪您有所不知,宮裡有人在傳太子爺調戲乾清宮的宮女的話,兒子覺著這實在是無稽之談,二弟素來自持端方,他怎麼會這樣呢?除此之外,宮人們還說太子爺特意讓他的哈哈珠子額楚去了趟廣州,千裡迢迢運回一棵海棠樹,特意栽在暢春園討源書屋,您說二弟素來節儉,怎麼會如此鋪張?真不知這些謠言哪兒冒出來的!兒子都為二弟叫屈!”
康熙:“……”
看著自家的好大兒那滔滔不絕的嘴臉,康熙忍無可忍,隨手抄起桌上裝羊骨頭的瓷碟,狠狠直郡王頭上扣了過去:“你這蠢貨!告狀都不會!”
想到這兒,康熙手又痒了,老大這蠢貨,要不是有明珠,他恐怕早就被保成打得毫無還手之地了!他怎麼生出來這麼個憨貨?
可就是這麼個憨貨,卻能探聽到乾清宮的動向,雖然探得七零八落、扭曲非常,但還是讓康熙對自己的兒子們生出了警惕。
他深吸了一口氣,掀開車簾問梁九功,語氣略微有些不快:“太子在哪裡?”
不知道皇上是為了誰生氣,梁九功謹慎地道:“奴才遣人問問,萬歲爺稍候。”
康熙“嗯”了一聲,他當然知道太子前兩日去了莊子上遊玩,他不過是白試探一句……太子的消息會像老大一樣靈通嗎?
等他車架快回到暢春園的時候,梁九功叫人去打聽的人回來了,掀開車簾恭謹地回道:“奴才遣人去山澗莊子上問了,太子爺聽聞程側福晉已經年過八旬的祖母身體不適,便臨時起意帶著程側福晉以及二阿哥、大格格去了程家探望,這會兒正在程家呢!”
康熙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眉眼之間的冷霜頓時消散,他是最敬老的人,他對自個的祖母、嫡母也是日日問安的,隻是他的祖母已經沒了……頓時略有些羨慕地感慨道:“八十幾歲那麼大年歲了,還能有祖母孝順是福氣!是該回去看看!所謂‘幼齡割愛願投真,未報慈顏乳哺恩。子欲養而親不待,孝虧終始一生身!’很該如此!”
梁九功也跟著道:“奴才派去的人聽莊子裡留下的人說,太子爺出門前還給弘晳阿哥和大格格講‘黃香溫席’的故事,大格格搶著說她今兒就給太子爺扇蚊子盡孝,弘晳阿哥便說‘阿瑪有姐姐扇蚊子,那等回了暢春園,我去給皇瑪法扇蚊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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