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很久,孟聽枝以為他要麼不回答,如果回答,多少要提及他父母之間的感情,或者要講講他母親生前最後一段時間的生活狀態。
可他隻說了這一句話。
“悔,是一種無路可走的單向結束。”
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能猜到一點了。
孟聽枝把這句話添進去,《悔》這個名字忽然就有了種豁然明了的注解意味。
陳教授看了,也咂摸過來,“還是這個名字好,有種——”
“人間煙火百味終嘗盡的感覺,涅槃是神的重生,悔,才是人的重生。”
展覽快結束前,溫迪去而復返。
無人處,微笑著遞給她兩張私人名片。
“董事長很欣賞孟小姐的藝術才華,有機會的話,希望您可以去更高的平臺上發展,這是島川集工作室的名片,如果孟小姐有興趣,可以打這個電話,如果您還有其他要求,也可以打這個電話。”
孟聽枝沒有伸手接,溫迪笑意加重,平穩的聲線裡多了點循循善誘的味道。
“孟小姐,不是人人都有這種選擇的機會,好好把握。”
島川集享譽整個藝術界,對孟聽枝來說,更是神邸一般不可觸達的存在,她從小就愛的畫家矢藤源齋就是島川集出身的畫手。
溫迪將硬質卡片的一端放在她手背上,她不得不接過。
“您可以好好想想。”
說完溫迪就轉身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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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美術生人皆向往的褐藍名片,印日式的松枝雲紋,稍稍一碰,頓覺荊棘刺指。
展會上的人已經散的差不多了,孟聽枝從後廊回去,天窗裡灌進風,在狹管效應裡呼呼作響,她迎著風,走到垃圾桶旁邊。
剛一彎身,身後倏然傳來一道女聲。
“真舍得丟?”
孟聽枝轉頭,看見曾珥。
米色的連體褲材質垂感皆精良,腕上是一隻竹節包,稍稍抬頭,法式寬檐禮帽下由紅唇及上,露出一雙極通透無瀾的眸子來。
“如果我當年讀蘇大美院的時候,還沒畢業就有人遞島川集的名片給我,我不會隨便找個垃圾桶就這麼丟了。”
如秘密被人不慎窺知,孟聽枝隻覺得手裡這張卡片燙手,緊捏後又松了力。
“所以你有你的成功。”
話語一出,便察覺語境裡的歧義和冒犯,孟聽枝立即說:“抱歉,我的意思是人和人的選擇不同。”
曾珥沉吟,並不介懷,隻露出一個淺淡又頗含意味的笑,“小學妹,你太年輕,人和人的選擇不同,前提是人人都有選擇,而現實是,同樣一段關系裡,被動的人,是沒有選擇的。”
孟聽枝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沒有應聲,隻是倔強的沉默著。
曾珥走過來,從孟聽枝手上拿過名片,好心替她放進口袋裡。
她收回手,聲音也不再那麼置身事外,溫和道:“有時候,及時止損就是最大的收獲,就算不要,也不要隨便丟了,留著當個紀念也好啊,等過個十年八年你回頭再看,看看——”
“人生的風口,你曾經抓住的東西還在嗎?”
一牆之隔,有人在喊孟聽枝,說陳教授有事要交代她,她在曾珥的問聲裡,倉皇低下頭,匆匆說了一句託詞就走了。
視訊會議一直開到深夜才結束,鄧銳敲門送進來幾分待籤的文件,又合上門出去。
程濯一目十行的翻閱完。
拉開抽屜,才想起來公章還沒有拿過來。
拿起內線電話,本要叫鄧銳現在去拿,看見此刻的時間,再一想想鄧銳已經跟著自己連軸轉好幾天了。
“你那麼奴役鄧助理,讓人做這做那,跑斷腿還要當司機,他怕不是二十四個小時掰碎了在用。”
稍一閉眼揉眉,言猶在耳。
那個熱鬧散盡,水霧濃厚的冬日清早,氣息,觸感,還有蒙在被子裡的悶軟笑聲。
皆都清晰。
四肢百骸忽然回過神似的陷入一種對照著的深深疲憊裡,程濯“咚”地放下內線電話,往身後的皮椅裡深深一靠。
剛想起來今天他的私人手機貌似安靜了一整天,正要查看,桌上的電話在安靜的空間裡突兀響起來,是一個私人號碼。
手指扶上眉骨,程濯了然地開頭:“他到底還是去了?”
“是。”
程濯懶散地低嗤:“演給誰看呢。”
電話那頭說:“不過有件預料外的事情,董事長遞了名片給孟小姐。”
程濯撩起眼皮,眼底的倦色頓空。
辦展日,工作室沒有加班,實習生也不存在散場後的應酬,孟聽枝從藝術公社做完掃尾工作,回到桐花巷。
入夏晝長,天色才剛黑。
孟聽枝手裡抱著一疊材料。
剛剛陳教授喊她去,是因為有人在展上看中了孟聽枝獨立完成的牆繪,那人有家咖啡店正打算重裝,想請孟聽枝去設計。
她不是室設出身,自覺能力有限,怕擔不起旁人這樣的愛重,猶豫了一下。
陳教授拿了這疊資料給她,讓她回去看看。
好巧不巧,她前腳剛從曾珥那兒離開,還沒過多久,陳教授就提及了曾珥。
說曾珥大學在美院主修的是國畫,但後來油畫紙雕,甚至是室內設計,很多方面她都有涉獵並且做得非常成功。
“你還年輕,未來無限可能,沒必要現在就把自己框死,多去看看。”
這一天,她聽了太多意有所指的話中話,或許她真的太笨了,和聰明人打交道,總有點排斥疲累。
長街路燈下的棋攤未散,不知道是什麼好局,裡三層外三層圍著好些嚷嚷的大爺,落棋聲乓乓作響,有叫好,有唱衰。
正熱鬧的時候,城管來趕人,沒一會兒路燈下就散了幹淨,有人從孟聽枝身邊路過,還意猶未盡談起剛才的局。
孟聽枝家對門之前住了一個老大爺,早年在譚馥橋業餘象棋界,可謂是無敵手。
那會兒管得不嚴,周六周末,長街走幾步就有個棋攤,不止大爺,有十四中的學生也愛湊熱鬧跟大爺們賭兩把。
彩頭不大,勝負欲極強。
孟聽枝見過勝負欲極強的典型有徐格,他下象棋跟孟輝打麻將有點像,都屬於人菜癮大。
那天,是十四中的百日誓師大會,幾個學生代表著裝嚴整上臺演講的時候,底下方陣裡的女生都在竊竊私語程濯的名字。
“不應該是程濯上臺嗎?”
“對啊,怎麼沒有程濯啊?”
“我去,沒程濯還有什麼看頭啊。”
……
那時候沒人知道,十四中的一代天驕根本不會參加國內的高考,他很快就會沒有任何預兆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裡。
飛鳥拂雲般的留下不可追尋的遺憾。
百日宣誓結束的比平時放學早,從校門口出來,孟聽枝還聽到奶茶店裡女生的八卦。
“聽說程濯跟喬落分手了!你說他今天無故缺席,是不是因為不想跟紀枕星同臺?”
“可能是吧,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
剛走到長街,孟聽枝腳步一頓。
剛剛處於八卦中心的男主角,正一臉不耐煩地等在棋攤旁,長身玉立,女生頻頻回顧,他毫無感知地闲散刷手機,徐格坐一個小凳子,抓耳撓腮跟大爺廝殺。
孟聽枝校服裡穿著一件薄薄的連帽衛衣,她戴起帽子擋住小半張臉,走進他身邊最近的那家租碟店,站在最靠近門口的貨架上假裝挑選。
等她磨蹭夠了,隨便選一張碟出去時,棋面正走到僵持,孟聽枝低著頭路過程濯身邊,悄悄掃了一眼。
這局她見過對門的大爺下,脫口而出一句“馬走日”。
徐格對面的老頭如有神助,立馬打開了思緒,快馬先行,幾個來回,風向立馬不一樣了。
徐格氣得不行,“喂!觀棋不語真君子!懂不懂啊?”
孟聽枝停步,咬住下唇,就在她猶豫要不要回身道歉的時候——
“就一小姑娘,還真君子,你是?臭棋簍一個,認賭服輸少丟人現眼了,走不走?”
那聲音,熟到不能再熟。
徐格拽起書包,低聲怨著,“草,我這衰了幾天了,這事兒千萬別告訴喬落,讓她知道得笑話死我。”
人聲皆散時,她才晃過神來繼續向前走。
手裡是一張05版的《傲慢與偏見》,孟聽枝看原著更早,記得那句,要是愛你愛的少些,話就可以說的多些了。
近情情怯,從古至今,不分中外。
第45章 畢業禮 本來就是要分的
畢業典禮在六月初。
前一周, 阮美雲就重視了起來,拉著孟輝去商場給他挑了一身行頭。孟輝本來說用不著,去年夏天還有一件新短袖, 他一次沒穿。
阮美雲站在鏡子前, 往脖子上試翡翠和珍珠的項鏈, 拿不準哪一條更好。
聞言回身。
“就是我去年九十九兩件買回來的打折貨?你穿那個去枝枝學校?”
孟輝毫無防備地應著:“是啊, 還是新的。”
阮美雲眼一瞪:“你少給我丟人,我還喊了孟宇呢, 到時候大家一起拍照都體體面面的,你像什麼樣子?”
一處不對勁,處處都不對勁。
阮美雲多看兩眼, 不掩嫌棄:“還有啊,你那個頭發也要理一理,理得精神點,走走走,去理發店找人給你設計設計。”
饒是孟聽枝有心理準備,畢業當天也被阮美雲的珠光寶氣嚇到。
她那頭復古卷發,沒有兩個小時根本打理不出來, 穿她最得意的那身旗袍,配一串個大身圓、顆顆華潤的珍珠,手指上是壓箱底的老坑玻璃種的翡翠,一扯絲質披肩, 任誰的視線都要從她手指的綠光上晃眼一下。
周遊爸媽忙著生意, 今天來不了,也不形單影隻,挽著剛泡到手的安保隊長,看得目瞪口呆。
“枝枝, 你爸媽還有你哥,這是來我們學校演豪門劇嗎?”
“這也太有錢了。”周遊咋舌完,目光落到孟宇身上,忽然感嘆道,“你哥真挺帥的,你怎麼不早點介紹一下?”
施傑比孟聽枝先開口,冷聲問:“早介紹,你想幹什麼?”
周遊抿住嘴,發覺剛剛說錯了話,扶了扶學士帽,立馬幹幹笑著把施傑往一邊拽。
“沒什麼啊,能有什麼啊,就……枝枝她哥懂車啊,我那輛甲殼蟲感覺買虧了,早認識不走彎路嘛,走了走了,帶你參觀參觀我們學校。”
孟宇手上抱著一捧花,走近了打量孟聽枝手裡那束包裝精美的白鬱金香,眼神曖昧。
“呦,這誰啊,送得比我們還早?”
程濯人剛進機場,花是畢業典禮剛結束那會兒,孟聽枝出了禮堂,鄧銳送過來的。
孟聽枝也接孟宇的花,一手抱一束。
先帶他們去參觀學校。
今天匯展中心有畢業展,不止孟聽枝她們一個專業,來往不少中年父母帶著穿學士服的子女。
孟聽枝跟周遊約了一個攝影師,蘇大攝影系的,剛畢業一年,技術暫時不知道怎麼樣,嘴很甜,教阮美雲擺姿勢,一通儀態氣質的分析,把阮美雲吹得合不攏嘴。
中午在學校附近吃飯,孟宇大方請客,一眼看中湘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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