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24-11-14 18:12:313677

「正是在下,汪小姐好。」


 


表姐有些驚訝,在她心中,青幫老大應該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屠夫形象,然而她 面前的洪楓人模狗樣的,看起來還挺禮貌。「洪……洪先生好。」


 


接著,洪楓看向瞭解蒼,應該說,自他進來,兩人就開始相互打量了。


 


「少督軍,早該去您府上拜會,隻是您來上海後我一直不得空,拖到現在,少督 軍莫怪。」


 


「豈敢,洪爺才是聲名遠揚,該我去青幫的。」


 


裝吧你們,為了那個交際花凱瑟琳的事,兩人早就聯絡過了。


 


「蘭昭要敬酒嗎?我這是來得不巧?」


 


禹蘭昭手裏拿著酒杯,忽然被洪楓點了,他想說句話,洪楓沒給他這個機會,「 我家蘭昭啊,身體一向不好,不適宜喝酒,今天是他的婚禮,不喝酒又實在不熱 鬧,這樣,就讓我這個當哥哥的替他喝。少督軍,不知我洪某有沒有這個面子, 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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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蒼依舊背著手,他微微地眯了一下眼,隨即笑了,「當然可以。」


 


洪楓朝身後的隨從招手,「拿大碗公來。」


 


隨從拿了有我兩個巴掌大的碗,倒了滿滿一碗白酒,他二話不說,一飲而盡。


 


「這一杯是我自罰的,來遲了婚禮,該罰。少督軍莫怪,我洪楓粗人一個,喝酒 隻會牛飲,下一杯我敬您,您想用什麼杯子喝都行,或者我喝,您隨意?」


 


洪楓真行,兩句話就把解蒼架在火上,要不是場合特殊,我真想笑出來。


 


解蒼的腮幫子青筋鼓了一下,估計也是上氣了。


 


「給我也拿個酒碗。」


 


兩人就這麼喝上了。


 


34


 


洪楓和解蒼喝上酒的時候,芮思明剛好和顧清進來,姨父雙眼放光,「思明,你 去看著點,別鬧出事來。」


 


芮思明的肩膀都下沉了——特意晚點進來,就是為了躲過禹蘭昭跟督軍府的人會 面,誰知道洪楓一攪局,他還是沒躲過。


 


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我鄭重且不含一點幸災樂禍地說:「辛苦你了!」


 


芮思明想拉顧清共沉淪,可顧清看見顧湄就生氣,從一進來就湊到姨媽那邊去  了,兩人嘰嘰咕討論著各家太太們的衣著打扮,看那眉飛色舞的樣子,總覺得姨 父的錢包又要大大損失一波。


 


我和禹蘭昭繼續走流程,待看見一群人圍繞著華麗的太太時,我挽著禹蘭昭的手 臂收緊了。


 


太太這些年在榮家,養尊處優,算得上一個有古典韻味的美人,但我對她喜歡不 起來,甚至看到就很厭惡。


 


她自然也是討厭我的,特別是我成親這件事,害得她不能再「暫管」母親的嫁 妝,戳了她的爛心腸。


 


我們兩個,相看兩厭,但隻要我還姓榮一天,她就還是我名義上的「母親」。


 


真是又諷刺,又無可奈何。


 


我人還沒走到,她家的親戚就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我,太太用帕子按了按鼻翼 的浮粉,扯起笑容來,「念祖,來見見長輩。」


 


一個穿赭色旗袍的婦人說:「這就是你家前頭那個留下的女兒吧,十幾歲離家出 走去了國外,這麼大了才回來,膽子真不小。」


 


另有人搭腔:「我家侄女也是十幾歲出國留學,不過聽說國外學校不太平,好好 的學生去了幾年搞大了肚子也是有的,大姑子不放心,在國外買了公寓,派了


兩個阿嫻過去照顧,自己半年就要去一次,怕孩子學壞了,你這個女兒倒是厲 害,呵….!


 


幾個女人似笑非笑地看向禹蘭昭。


 


「不過你家女婿不會在乎這些,戲子嘛 ….


 


我拉著禹蘭昭轉頭就走。


 


太太叫住我,「念祖,怎麼了?」


 


我回頭冷笑了一下,禹蘭昭側身擋在我前面,「剛剛這幾位夫人說的話,太太沒 聽見嗎,念祖走是給太太留點體面,要是在我禹家,這樣的客人,早讓下人攆出


 


去了,沒得玷汙門楣。」


 


赭色旗袍的婦人怒斥:「你個破落戶,倒跟我這兒拿喬!」


 


她身後的女人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遠處洪爺帶來的人正盯著這裏。


 


她依舊氣不過,低聲啐了一口,「賣屁股的兔兒爺!」


 


我真的服了這些女人,每個字每句話都能照著禹蘭昭最厭惡的地方暴擊,他再沒 脾氣的一個人,也沒法心平氣和。


 


不過,畢竟是顧及這是婚宴,他「哦」了一聲,問我:「這是哪家夫人?」


 


我想了想,這是太太的一個表姐,出身一般,嫁的是藺家的妾生子,藺家家大業 大,但和他男人關係不大。


 


「藺有為的孫媳婦。」


 


禹蘭昭表情都不帶變的,不疾不徐地說:「藺有為認了前清老佛爺身邊的太監當 幹爹,太監死了過後,藺老爺子把他幹爹過繼的兒子趕出門要飯,霸佔了老爺子 的產業。


 


「那孩子死得慘,大冬天跟乞丐搶吃的被打死了,肚子裏都是餓得受不了塞進去 的枯草。


 


「倒是藺家如今過得好,兒子媳婦穿金戴銀,到處管人家姑爺是不是兔兒爺。藺 老爺子整治家業很有一套。」


 


看著那婦人漲紅著臉又不敢反駁的樣子,我就知道禹蘭昭說的八九不離


 


我問他:「你怎麼知道這些?」


 


「小時候家裏有些用人是宮裏出來的,也有英國的傳教士受祖父資助,來來往往 的聽了許多故事,你要是感興趣我以後慢慢跟你講。說起來,今日在座的有一半 的人,當年要麼有些生意上的往來,要麼也是那幾年發家的,給太監當兒子,倒 賣鴉片,挖墳掘墓的,很有意思。」


 


他低頭,像是憋不住地笑了出來,我知道他在使壞,但那笑容看起來竟莫名單


純,忽略現場這尷尬的氣氛,仿佛僅僅是在跟我說笑,「功名利祿,說著高高在 上,其實誰堪一問,念祖,你說好不好笑?」


 


「好笑。」


 


「所以啊,」禹蘭昭重新看向太太家的一眾親戚,「五十步的,別笑百步了,焉 知哪一天被翻出舊事來,販夫走卒倒還無妨,就怕莫名成了狼心狗肺之人,還生 怕旁人不知道。太太,勞煩您招呼客人了,念祖喝得有點多,我帶她去休息一會 兒。」


 


 


「看不出你還挺能說。」


 


「跟你學的。」


 


我一時不知道他是在誇我還是在諷刺我。


 


禹蘭昭給我端了杯茶來,「你在這兒坐會兒,喝點茶,我去看下大哥。」


 


我偏過頭看了看,洪楓和解蒼還在喝,表姐和顧清已經被姨媽拉著去和各位太太 們說閑篇了,隻有個顧湄鍥而不捨地攔解蒼。


 


芮思明在一旁端著一杯酒,端了好久,解蒼和洪楓都幹了幾碗了,他愣是一滴沒 喝,還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樣,明哲保身的本事一流。


 


姨父已經徹底放棄了那一桌,和自己總務署的同僚們待在一處。


 


「還是別去了,看著怪危險的。」


 


「大哥這個人,自己不知道自己醉了,得有人攔著他。」


 


「你去攔,解蒼肯定灌你。」


 


「沒事,我能喝一點。」


 


事實證明,禹蘭昭根本不是能喝一點。


 


他是能喝一缸!


 


他形單影隻地過去,喝趴瞭解蒼和洪楓,以及一直作壁上觀隔岸觀火的芮思明, 連最後出於好奇去瞧了一眼的姨父,也被他喝得不省人事。


 


禹蘭昭本人,臉都沒有紅一下。


 


我換了裙子去找他的時候,他除了比往常亢奮一點,沒有任何區別。


 


配合他身邊倒了一地的男人們,仿佛一場兵不血刃的完勝。


 


我差點忘了,禹家就是賣酒發的家。


 


新婚當晚,我住進了姨父送我的小洋樓,不過新婚夫妻兩人各有各的事要忙,就 連新房也被我和顧清徵用了。


 


我和禹蘭昭約定陪他回一趟揚州,上海這邊的事需要顧清暫管,工作交接的事情 馬虎不得,顧秘書被無情的我薅過來加班。


 


一直忙到淩晨兩點,我們才洗漱了躺在床上。


 


可能是累過頭了,我倆反而睡不著。


 


「榮榮……念祖….別裝睡了,我知道你醒著。」


 


「什麼事?」


 


「你以後就住這裏啊,和禹蘭昭一起?」


 


「我們是夫妻,當然要住在一起。」


 


顧清扭了一下,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像小動物尋求保護時一樣,蘋果味的洗發香 波味道縈繞著,她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終於不扭了,而是輕歎一口氣。


 


「怎麼了,大小姐?」


 


「你結婚了,以後不會不管我吧...」


 


「我不管你幹嗎把你帶來上海?別瞎想。」


 


「哦。」


 


顧清終於消停了,我卻依然睡不著。


 


 


腦子裏事情很多,但是我心裏通通都有數,真正讓我睡不著的,是那張母親的嫁 妝單子。


 


據說,外祖父在世的時候是個極開明的人,膝下女兒作男子教養,母親和姨母在 那樣的家境中成長,擁有那個時代的女子難得的自由,以及父母的重視,出嫁時 的嫁妝幾乎是傾家族之力。


 


可是最後,母親死在榮家,她那豐厚到令人咂舌的嫁妝被另一個女人把持,我作 為她唯一的女兒,在自己的家裏過得仿佛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若我沒有逃走,或許早就被安排嫁人。


 


若我心志不堅,若我沒有見過外面天地廣闊,或許就跟瞭解蒼,享受他的身份地 位給我的一切好處,成了他的情婦。


 


若我沒有開工廠,幫姨父做事,提升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哪怕我撞死在榮家祠 堂,太太也絕對不會吐出這些嫁妝。


 


前車之鑒太過慘痛,父親、姨父,都是外祖父為自己的女兒千挑萬選的夫婿,曾 經的如花美眷,一對已經陰陽兩隔,另一對看似蒸蒸日上,可姨父最小的姨太太 才十八歲,比我都小。


 


母親和姨母的故事告訴我,女人的安穩,從來不該向男人、家庭、社會去求,要 求什麼,隻能自己去掙。


 


窗簾被風吹開,外面的月光太亮,蟬鳴混著青草的味道,我突然很想打開留聲 機,就著月光喝點酒。


 


一樓是有酒櫃的,我穿著睡衣下了樓,打開燈,就看見禹蘭昭也穿著睡袍坐在餐


 


臺邊,手裏握著一個寶藍色建盞。


 


他的指骨細而修長,被寶藍色襯得愈發白皙,簡直像中世紀的教堂雕塑。


 


很好看的一雙手,我在心裏想。


 


我打開酒櫃,往水晶杯裏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問他要不要。


 


「不用,我喝茶。」


 


「大晚上的喝茶,不睡了?」


 


「大晚上的喝酒,就能睡著?」


 


我端著酒杯走到他面前,聞到他杯裏的茶沉沉的香味,有點像雨後的花香,不悶 也不清透,糅雜了很多重滋味。


 


「喜歡嗎?」


 


禹蘭昭驀地開口,我下意識地看他的眼睛,發現他一直看著我。


 


他用手指勾了一個茶盞過來,放在我面前,「喝嗎?」


 


我搖頭,「我還是喝酒吧。」


 


我打開留聲機,用手指在酒杯上打著拍子,坐在躺椅上看著外面的星夜穹頂,讓 自己徹底放空。


 


禹蘭昭燒的水開了,我聽見他往小廚房的腳步聲,關火時的哢嚓聲,咕咚咕咚的 水聲——熱水漫過茶葉時激發的香氣縈繞開來,他又給自己沖了一泡,林林總總


 


的聲音和留聲機的音樂莫名契合,並不讓人覺得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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