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蠻荒
徐屏睜開眼。
在他周圍彌漫著濃稠到化不開的夜色,腥膻詭異的怪味一直滲到了喉嚨裡去。
他並不在他睡慣了的床上。
徐屏伸手往身下一摸,掌心裡一片潮湿,他竟然躺在一片冰冷的淺水潭裡,水潭隻得半指深,卻冷得刺骨,觸覺真實,不像是做夢。
刷——
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刺得徐屏眼皮發痛。他伸手去擋光,一道聲音卻從白光中有氣無力地傳來:“……你來了。”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響的一聲當啷過後,那道虛弱得像是被水稀釋過的男音再次響起:“你必須要殺了他。”
徐屏:“……誰?”
男聲答道:“孟重光。”
徐屏頭疼欲裂,實在分不清眼下是什麼情況。
他隻覺得“孟重光”這個名字熟稔得很,卻忘了在哪裡聽過。
他決定把自己的問題細化,好問得更清楚些:“你是誰?”
男聲說:“我是三界之識。”
徐屏:“……”
聽聲音,這個三界之識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緊時間問出點什麼,說不好一會兒就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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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屏忍著頭痛,張開口剛想問個究竟,聲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裡。
……他想起孟重光是誰了。
在街坊鄰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賊,是怪人,是異類,特立獨行,偏好旁門左道,什麼姑娘都愛看,什麼書都能讀,什麼人都愛結交,瀟灑恣意,快活自在,時常出些靈招、掙些銀錢。
在手頭寬裕時,他一擲千金,隻為聽個曲兒;不寬裕時也不會難過,大不了一兩黃土捏元寶,聊以自娛。
所幸家裡對他格外偏寵,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極無聊,多讀了幾本話本,就起了寫些東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話本裡的反派,昳麗無雙,心狠手毒。
說來也奇怪,孟重光這個名字,伊始出現在他的夢境中。當徐屏醒來時,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卻早已忘了夢的具體內容,隻記得這麼一個人名。
醒來後,他就提筆開始寫這個故事,寫作過程相當流暢,不出旬月,就寫了近萬字。
這部話本中根本沒有正派人士,講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蠻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組團逃出蠻荒的故事。
父親曾看過他的手稿,問他究竟想寫些什麼。
徐屏答:“寫著玩唄。”
父親無奈,命他好好讀書,而徐屏則是如以往一樣,滿口答應,絕對不改。
手稿才寫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夢中被三界之識肺痨鬼拉進了這個世界裡。
肺痨鬼說:“你嚴重擾亂了世界脈絡,現在,蠻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寫的那樣,蠢蠢欲動,意圖脫逃,為禍四方。”
被他擲下的匕首重新閃出幽藍光亮來,把徐屏的目光引了過去:“你要用這把匕首,殺了意圖帶頭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聲來:“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齊腕斷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現著自己的殘缺:“我這副模樣,您叫我進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還記得自己在話本裡是如何設定孟重光的戰力值的,那是隻天地靈氣孕育而生的靈妖,性情冷漠如山間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隻在談笑間便剝下他後背皮膚,將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盞,日日用其飲茶。
肺痨鬼咳嗽兩聲,方緩聲道:“世上隻有一人,他絕不會僭越冒犯分毫。我會將他的皮囊借與你。”
徐屏更覺好笑:“那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殺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師兄,因為孟重光頑劣可惡,屠殺同輩,搶奪丹藥寶器,他被判教養不力。現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罰入凡塵,成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見他沉默,便追問道:“你覺得如何?”
徐屏幹脆答道:“我覺得不行。”
這次輪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後,一股力道猛然襲來,徐屏隻覺身體一輕,朝後仰倒過去。
白光頓消,後腦生風,他根本來不及反應,便再次墮入幽沉的虛空之中。
肺痨鬼的聲音在極速下降中距徐屏越來越遠,但那虛弱的聲音卻像是撞鍾似的,一聲聲撞入了徐屏的耳朵裡:“若是殺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蠻荒裡罷。”
徐屏用盡全力,罵了一聲你大爺。
不曉得下墜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體才跌入一片柔軟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來。
粗略估計一下,徐屏起碼在空中飛了有小半個時辰,期間穿過了一扇扇宏偉的巨門,一道道炫彩的光練圍繞著他飛旋,晃得他雙眼發花。
剛落地時,他耳不能聞,眼不能視,隻能躺平。
突然間,無數雜亂的信息閃入徐屏腦中。
他隻稍稍反芻了一下,便咦了一聲。
湧入他腦海中的片段似乎屬於孟重光的師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喚作徐行之。
片段相當雜亂無章,且隻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溫習了半天,也隻能勉強歸結出幾點。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風陵山的大師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撿回山來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靈力低微,常常被欺負,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邊護著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們給欺負死。
然則孟重光的真實身份卻是天妖,靈力詭譎,他故作柔弱,潛伏在風陵山多年,隻為趁機謀奪安置在四大仙門中的神器。
多年間,他苦心經營,在各大仙門間拉攏人脈,動用陰謀陽謀,策反煽動,竟拉攏了一票正道弟子,為己所用。不過,在他即將盜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陰謀敗露,他竟在年夜親手弑師,而徐行之卻在陰差陽錯下替他背上了這口鍋,蒙冤入獄,飽受折磨。
再後來,正道清理門戶,孟重光連帶著幾個背叛門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蠻荒。
蠻荒,是一處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堅不可破的牢獄。
徐行之也被視為同黨,被貶為凡人。
而要殺死孟重光,說起來不難,隻要用那柄附滿了天地靈氣的匕首,對準他額頭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結他的性命。
徐屏絕望地躺在地上,想,幹,我寫的時候好像沒想這麼多啊。
徐屏對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門情史全無興趣,他隻是單純想寫一個不同於普通話本、以反派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沒有想過要為他話本中的“孟重光”編纂一個前史。
而現在看來,他的故事和這個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來,就像是兩根琴弦,本無交集,隻因自己撥動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動,擾亂了此處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為自己和那墮入凡塵、仙骨盡失的“徐行之”同為凡人,所謂的“三界之識”才會招自己前來,借自己之手除滅孟重光。
徐屏,也即現在的徐行之緩過了些神來,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顆圓圓的東西。
他垂首一看,發現那是一顆人頭。
徐行之猛地躍起,這才駭然發現,此地方圓一裡內,盡是屍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爛爛,紅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覺在看到這些屍首的瞬間回到了徐行之體內,臭味把他的腦仁刺得陣陣作痛,胃裡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現世中曾為了一兩銀子的賭約,在義莊裡呆了整整三日三夜,與守義莊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懼什麼屍首。
隻是這樣零零散散的屍體,第一次見,對徐行之來說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書裡描寫過蠻荒裡人吃人的慘狀,所謂“人筋如銀,人頭作燈”,白紙黑字看來倒不覺怎樣,但赤裸裸地化為現實,還是叫他不禁齒冷。
他忍住惡心,盡量挑著屍體與屍體間的間隙,想盡快逃離這片屍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屍首的慘狀,可不多時,他便剎住了腳步,面對著一具屍首蹲下。
頃刻之後,他站起身來,再不猶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來了,屍首的撕裂處並非是獸類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換言之,此處屍地,竟是蠻荒中某人的廚房。
徐行之感覺自己若不快快離開,搞不好就該換自己躺在這裡了。
可這茫茫蠻荒,他要去哪裡去尋孟重光?
想著這個問題,逃出幾步的徐行之陡然聽到一聲咆哮。
他回轉過身去,隻見一隻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發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來。
除了雙臂是兩把鋒銳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還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卻像是被人撕下來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額頭,眼睛一隻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隻長在了頸子上,看起來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樣子的巨型蠟燭。
他穿過屍海,直朝自己奔來,無數的屍身在他腳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罵一聲,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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