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眾人投去異樣目光。茶博士忙上前勸和。
見此一幕,趙珣和霍留行的眼底多了幾分深意,像是心中有數了什麼。
趙珣神色不改地問:“表妹夫,你瞧那茶盞會砸你,還是砸我?”
霍留行微垂著眼,緩緩轉著手中的茶盞,嘴角含笑:“我此前來過這茶樓幾回,倒都相安無事,恐怕您得當心了。”
“我無妨,別叫他們誤傷表妹便好。”
沈令蓁還沒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就見隔壁桌椅板凳哗啦啦翻了一地,一個茶盞忽地朝這頭破空而來。
她驚叫一聲,剛要去抱腦袋,這腦袋就已被霍留行護在懷裡了。
茶盞碎落在地,與此同時,周圍一圈大漢都像得了那“摔杯為號”的訊息,齊齊拔出袖中藏刀朝這邊湧來。
整間茶樓瞬時陷入混亂,四面百姓紛紛驚叫逃散。
霍留行抬手拔下沈令蓁髻上兩根細金簪,將她推給了蒹葭。
沈令蓁還沒從這“原是瞧上了我頭上簪子”的恍惚中緩過勁來,就見兩邊人馬氣勢洶洶地殺開了。
刀光劍影晃得人頭暈目眩,她一顆心七上八下,貓腰躲在蒹葭身後,可又著實不放心霍留行,隻得探出一隻眼睛去瞧戰況。
這一眼望去,就見霍留行手一揚,兩根金簪飛擲而出,射穿了當先兩位“茶客”的咽喉。
沈令蓁渾身一顫,腿險些便要軟倒下去,想他這殺人手法還是與上回在山中一樣凌厲。
看他武器用盡,她顫巍巍拔下蒹葭頭上兩根銀簪,慌慌張張道:“快,快給郎君送去!”
蒹葭一噎,將她扯到身後護好,示意她別瞎操心,繼而就見霍留行從那咽氣的“茶客”手中抽出了一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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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蓁恍然大悟,心道自己真是急糊塗了,深呼吸著冷靜下來。
這一冷靜,倒是瞧出了一絲玄妙。
這樓中的“茶客”原本多是朝趙珣殺去的,如此情狀,空青自然得以趙珣安危為先,護持在他左右。於是殺著殺著,反倒霍留行身邊圍堵的人越來越多。
而且沈令蓁發現,這幾人一直在攻霍留行的下三路。這麼一來,他若是不動腿,實在難能自保。
眼見他一路退守到茶樓南面闢出的那條窄廊,沈令蓁推了推蒹葭:“你去幫郎君。”
蒹葭搖搖頭,堅持守著她。沈令蓁急了,偷偷與她比口形:他們不敢傷我。
見她眼神篤定,再看窄廊那頭形勢的確不妙,蒹葭隻得殺了過去。
可還不及趕到,卻聽一聲低喝,一名大漢猛一刀砍向了霍留行的輪椅腿。
退無可退,“哗”地一聲,霍留行被逼翻落河中。
沈令蓁一驚,電光石火間想通了什麼原委,偷望趙珣一眼,然後咬了咬牙,高喊:“郎君!”邊飛奔出去,跟著跳下了河。
作者有話要說: You jump,I jump!夜市小劇場——童心未泯沈令蓁:“我想要那個糖……”鋼鐵直男霍留行:“不,你不想,走,我們打鐵去!”本章所有評論發紅包。
第11章
沈令蓁這一跳,當然不是為了去撈霍留行。
她雖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士,天生水性尚可,卻到底也是大家閨秀,又怎會有下河的經歷,要在這等視物不佳的夜裡撈起一位近兩個她那麼重的成年男子,根本是無稽之談。
她明白這一點,卻仍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是因在霍留行落水的那剎,恍悟了今夜的所有環節。
盡管不了解現今朝堂的形勢,沈令蓁好歹讀過不少歷史典籍,多少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
“愛民如子”一詞原本多用於上位者,今夜趙珣卻稱慶州的百姓拿它形容霍留行的父親,將霍家抬舉得人神共仰,分明意有所指。
加之她初知霍留行的秘密,對此尤其留心,趙珣不請自來地為他看診一舉,更在她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種子。
其後逛夜市,見趙珣主動揮退隨從,進茶樓,再對照敵我雙方打鬥情形……在她看來,司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雖不清楚背後的原因,但沈令蓁猜測,她這位表哥這般費盡周折地演了一整晚的戲,必是為了試探霍留行的腿究竟是好是壞。
隻是診病行不通,刺殺行不通,最後僅剩了一條路——將霍留行逼落河心,激起一個人求生的本能。
倉促落水,湿透的外袍負累加身,又有刺客在旁威脅,即使是原本擅長凫水的人,倘使腿腳使不上力,也絕無法輕易翻身。
可以想見,如果沈令蓁袖手旁觀,餘下的刺客定將死纏趙珣、空青與蒹葭,令他們無暇營救。
霍留行被逼到絕路,要麼選擇死,要麼選擇暴露,坐實欺君之罪。
但現在一切就變得不同了。
沈令蓁記得,趙珣曾在來茶樓前提議她先行回府。這說明,她這個表妹的存在,興許一定程度上妨礙了他的計劃。
而在茶樓那聲摔杯號之前,他又特意說——我無妨,別叫他們誤傷表妹便好。
這句看似信手拈來的話,更可能是在提醒埋伏在周圍的刺客,務必確保她的安全。
趙珣不敢讓她出事,隻要她跳下河,他或將暗示刺客及時收手,好叫空青與蒹葭突破重圍下河,或將派出暗處隨從增援,總歸一定不會無所作為。
而隻要有人來救她,自然也就有人會救霍留行。否則趙珣恐怕難辭其咎。
沈令蓁算盤打得極妙,奔出去的一瞬信心滿滿,隻是這英雄又哪是那麼好當的。
她拼著一股報恩的勁奔得太急太快,躍下河時腳脖子被護欄一勾,曼妙的身姿是沒有了,歪七扭八地就摔了下去。
而下河的情形也與預想中相去甚遠,這麼一頭猛栽,她根本來不及閉氣就先嗆了水。
好不容易緩過一陣,仰起腦袋,衣衫卻泡了水,拖累得她手腳都劃不動,別說要在這黑咕隆咚的河裡找霍留行,能撲騰著不讓自己沉下去就已竭力。
更雪上添霜的是,沒撲騰兩下,她的雙腳便被河中水草纏住,掙扎間,帶著腥氣的河水一口口灌進鼻子裡,消磨她的意志。
沈令蓁模模糊糊望著岸上人仰馬翻的混亂場面,心知自己已經撐不了多久。
幸而她最開始的判斷沒有錯。
她奔出來之前高喊的那句“郎君”在第一時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趙珣眼見生變,很快便令打鬥的形勢發生了扭轉。
蒹葭情急之下一腳踹翻兩個大漢,拼命砍殺,縱身一躍跳入河中,飛快遊到她身邊,託高了她的腦袋:“少夫人!”
沈令蓁得了倚靠,死死扯緊蒹葭的衣帶,喘著粗氣道:“郎……郎君呢……”
“空青已經去救了。”見她神志尚存,蒹葭松了口氣,蹬著腳把她一點點往岸邊帶。
沈令蓁剛被託舉上岸就癱軟下來,伏在欄杆邊嗆得天昏地暗,等滿眼淚花地緩過勁,才發現趙珣的隨從已經趕到,殺幹淨了最後幾名刺客。
趙珣的胳膊受了傷,隨從正替他處理傷口,順帶向蒹葭送來一件披氅。
蒹葭忙替湿透了的沈令蓁裹嚴實。
屍橫遍地的場面一片狼藉,沈令蓁半晌才回神,瞧見腳邊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嘔得翻江倒海。
見她這狼狽模樣,蒹葭怕是連皇帝來了都顧不上招呼,更別說顧忌趙珣,攙起她就要走。
沈令蓁口幹舌燥地說不上話,拿手指指河岸,像在問霍留行有沒有得救,被心急如焚的蒹葭一嗓子吼了回去:“您可先顧好您自己吧!”
沈令蓁不肯離開,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開她就往河岸走。沒走幾步,恰見空青一腦袋從水底下扎出來,架著霍留行的胳膊把他拖上了岸。
眼看霍留行平安無事,她緊繃的心弦一松懈,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腳踝好疼,像是腫起了一個大包。
不知道的時候還能活蹦亂跳關心別人死活,一旦意識到自己受了傷,撕心裂肺的痛立時傳遍全身,沈令蓁隻覺眼前一點點冒起了發黑的星子,暈暈乎乎,半無意識地道:“蒹……蒹葭,我要昏過去了……”
“少夫人——!”
*
劫後餘生,沈令蓁又做了一場噩夢,夢裡是漂浮著塵芥與細草的昏暗水底,她墜入深淵,不停下沉,拼命呼救卻發不出聲。
始終無人拉她一把。
沉到最底驚醒之時,她隻覺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酸軟無力,哪兒哪兒都疼。
沈令蓁在榻上迷茫地睜開眼,先瞧見一點模糊的光暈,似是火紅的燈燭在燒,眼神慢慢聚焦了,才分辨出那是一雙倒映著燈燭的眼睛。
這雙眼望著她,眼色像交織了一百種情緒那麼復雜。
沈令蓁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總歸不是柔情似水的動容,也不是揪心扒肝的擔憂。並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種。
兩相對望裡,反倒是她這個傷病的人先開口:“郎君……你受傷了嗎?”
霍留行坐在輪椅上,眉頭擰成結,搖了搖頭:“沒有。”
沈令蓁放心地籲出一口氣。趙珣掛了彩,犧牲了這麼多人手,最後霍留行卻反而毫發無損。
她啞著嗓子笑:“我就知道郎君很厲害。”
霍留行眉頭擰得更緊:“知道還往下跳?”
一看這架勢像要責備她,她趕緊換話茬:“郎君在四殿下面前那麼謙虛,怎麼我一誇你厲害,你就承認了?郎君的謙虛,是不是都是裝的?”
卻沒想到這話還真問住了霍留行。
豈止謙虛是裝的?
他的溫潤如玉,他的彬彬有禮,他的謹小慎微,根本沒有一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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