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馬不停蹄, 夜未能寐,腿疾發作之下強撐到今夜,他在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刻被一句“讓我暖暖你”擊得潰不成軍,不自覺就此放任了遊走到理智邊緣的衝動。
馬車裡的意外是因男女之別不可避免,彼時更多覺得尷尬, 而不是情動,但霍留行清楚地知道, 此時這個吻卻有些不一樣了。
霽夜的山野淡月籠雲, 也籠著這一路以來, 他記憶裡所有關於沈令蓁的一切。
新婚初見, 她乖巧順從,分明受不得苦, 卻為契合合卺苦酒背後風雨同舟的寓意,非與他說“不怕苦”;分明羞澀畏懼,卻為履行為人妻者應盡之責,按捺著忐忑願與他圓房。
初起時,他對她這份“假惺惺”的純真嗤之以鼻,隻道沈家與趙家怎可能養出如此心性的孩子。
直到茶樓遇險當夜,她一弱質女流, 為他豁出性命,不惜己身地跳下深不見底的河。
他開始對她的立場捉摸不透,從認定她是汴京派來的敵人,到懷疑自己錯怪了她。
如此搖擺到聽她講起救命恩人的事跡,他才理解她此前一切舉動背後的緣由。見她在他有意疏離的言語試探下急紅了眼,說絕不害怕被他的欺君之罪牽連,他漸漸對她摒棄疑慮,放下了成見。
其後他為掩藏張冠李戴的真相,故作深情地撩撥她,卻換來她一番掏心掏肺的真摯表態,與必將知恩圖報的承諾。
他第一次對她感到了歉疚,動了一絲惻隱之念,接下來,便是一面因那出美人計對她感到厭棄,一面又同情她無辜成為政客博弈的犧牲品,最終決心在孝義與她之間尋求一個不破壞大局的平衡點。
直到那時,一切似乎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
即便他開始真心實意地待她,也自認更多是出於丈夫對妻子的責任,出於一個良心尚存的男人對一個一心向他的姑娘應有的好,是為回報她的付出,而並非向她索取什麼。
但在今夜,在這破舊的茅屋裡,在這吱嘎作響的床鋪上,當他捧起她臉的這一刻,他清晰地認知到,自己對她產生了索取的念頭。
或者在更早之前,當她說要出賣他,他卻仍舊為她牽腸掛肚,一而再再而三,不厭其煩地使計挽回她時,他對她就已經多了計劃之外的貪心。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因為什麼契機,事態的發展無可挽回地偏離了原定的軌跡?
或許是那日無名溪畔,她與他說,在她面前,他可以隻做自己;或許是剛剛她坦誠,即使他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也從沒有過背叛他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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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她面前或主動或被動地一層一層撕掉面具,變得越來越醜陋,越來越不堪,她卻從未有一刻真正逃離開去,即便害怕,即便生氣,最終也會像方才那樣,將他抱得更緊。
所以眼下這個看似出人意料的結果,其實早在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他在血腥與仇恨裡活了二十七年,這二十七年裡,所有人都在教他這個世間的惡,教他認清骯髒的現實,隻有她,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證明,這裡還有很多無緣無故的善。
他在她身上,第一次看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在那個可能裡,他可以不必在那條暗無天日的路上踽踽獨行。
這樣的姑娘,即使與他隔著一道血海深仇壘砌的天塹,又叫他怎樣戒之慎之地保持清醒去遠離?
這一出連環計,到頭來套牢的,原來是他自己。
霍留行深吸著氣,看著眼前被他蜻蜓點水一吻過後,驚愣地張著嘴呆住的沈令蓁,顫抖著閉上眼睛,再一次吻了下去。
這一次,他幾乎是兇惡地啃上了她,好像在為自己的分寸盡失而感到惱恨。
沈令蓁被他幹燥粗礪的唇碾磨得吃了痛,反應過來,拼命去推他:“我不……嗚……不暖你了……”
霍留行像是不愛聽這話,擠進她嘴裡,一口咬住她舌頭,不讓她有機會再開口。
沈令蓁情急之下使勁一腳踹出去,踹得霍留行正發病的腿一陣酸軟。
他這才後撤著松開了她。
她一骨碌逃下床,捂住了自己失而復得的嘴巴,又氣又怕地看著他:“郎君為什麼要啃掉我的舌頭!”
外頭剛剛找了吃食回來的京墨一個踉跄差點給門檻絆了一跤,被同樣驚得不輕的蒹葭將將扶穩。
霍留行緩著被她踢了一腳的疼勁,“嘶”著聲看著她,還沒想到答話,便聽她繼續石破天驚道:“我又不是修行千年的妖精,我的舌頭也不是元丹,能給郎君補氣固元!”
“……”
霍留行咳嗽著,懷疑道:“你以為我剛才要啃掉你的舌頭?”
她雙手環抱著自己,警惕道:“那不然郎君對我咬來咬去的,是在做什麼?”
“我在……”他被氣笑了,“我在做什麼,你不懂?”
沈令蓁心有餘悸地搖搖頭。
霍留行回憶了一下剛剛的步驟,反思著自己這第一次是不是真的太兇猛了,才給她造成了這樣的誤解與心理陰影。
“我……”又一陣寒意從膝蓋蔓延到心口,他嘆口氣,“你沒覺得身上熱起來了嗎?”
沈令蓁一愣,摸了摸不由自主發燙的臉頰,底氣不足地道:“好像是有點。”
“那就對了,我沒要啃掉你的舌頭,隻是這樣能取暖罷了。”
沈令蓁低低“啊”一聲,尷尬地說:“那是我錯怪郎君了,可是這法子也太……也太……”她越說臉越紅,支支吾吾講不出個形容。
霍留行擺擺手,一臉“罷了罷了”的表情:“你先出去吧。”
沈令蓁羞得轉頭就要走,走到一半又被他叫住:“沈令蓁,你曾說,倘若我圖你的情,你也願意努力對我生出情來投桃報李,這話還算不算數?”
她回過頭來,想說那是當初對救命恩公的承諾,如今當然不再對他這個魚目混珠的算數,可看他此刻在病痛中急於求答的表情,又不知何故生出一絲猶豫來。
恰在此刻,京墨叩響了房門,說:“郎君,有東谷寨傳來的消息,主君希望您盡快過去。”
霍留行滿腔躁動像被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他垂了垂眼,跟還躊躇在原地的沈令蓁說:“沒什麼,這些事,以後再說吧。”
*
京墨向“姍姍來遲”的獵戶付了些銀錢,安排好車駕。
待匆匆用過吃食後,一行四人連夜重新踏上前往東谷寨的路。
霍留行因連日疲憊,進了馬車後便在閉目養神。沈令蓁坐在他身邊,因方才的親密出了一路神,直到困倦得打起了盹,沉沉睡了過去。
兩個時辰後,她在他肩膀上醒來,一抬眼,對上他凝重而若有所思的目光。
馬車已經停穩,他似乎正打算叫醒她。
沈令蓁趕緊爬起來:“我腦袋沉不沉,壓著郎君了嗎?”
“沒有。已經到東谷寨了,現下寅時,我讓京墨安排地方給你和蒹葭落腳歇息,你去好好睡一覺。”
“那郎君呢?”
“我先去找父親。”
“我不用跟郎君一道去嗎?”
大婚以來,她一直都沒見過霍留行的父親。之前是沒機會,如今人都到了這裡,總不好再這樣失禮。
霍留行搖搖頭:“不急,明日吧。”想了想又說,“我父親縱橫沙場多年,養了一身鐵血氣,為人本就冷清,也許對你不甚熱情,你若覺他待你疏離,不必胡思亂想自己做錯了什麼,知道嗎?”
沈令蓁從霍留行此刻的態度裡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卻又說不上來是為何,隻點點頭表示理解:“我記得了,那我先去住處。”
她先一步下了馬車,借道旁一簇簇燃著紅光的火把看清,這所謂的東谷寨其實是一片群山。群山之中,一座座塔樓與房屋高低而建,聳立在鬱蔥之間半掩半映。
眼下他們所處的正是半山腰,再往高處,便是雲霧嫋嫋的情景了。
沈令蓁跟著京墨進了一處三合院,還未踏入院門,便感到一股肅殺的氣息迎面而來,壓迫得人生生矮了一頭。
這裡應當沒有專門分配給女眷的院落,即使是安排她落腳的地方也把守著鎧甲加身,手持兵械的士兵,五步便是一崗,十步便有人舉著火把來回走動巡視。
沈令蓁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別說左顧右盼,就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喘。
等進了臥房,四下無人了,才與蒹葭小聲感慨:“這裡好可怕……”
蒹葭寬慰她:“定邊軍是越往北把守越嚴密,先前的白豹城尚且靠近慶州,還不至於有這等陣仗,但東谷寨此地北控入西界通塞川大路,自然是要守得固若金湯。”
沈令蓁點點頭,眼看這裡好歹比破茅屋整潔舒適,安全也有保障,倒是不挑剔那麼多了,在蒹葭的服侍下抓緊時辰寬衣洗漱,好趁天沒亮再睡上一覺。
隻是不料剛一躺下,卻聽見後窗那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人聲,似乎是巡視到附近的兩名士兵正在講話。
蒹葭剛要過去讓他們別吵著沈令蓁休息,卻聽其中一個開口道:“聽說了嗎?剛抓回來那個奸細已經招認了,說自己是受了汴京薛家的指使。”
緊接著又有另一人接話:“嘖,這可是通敵叛國的大罪啊,又有一家要樹倒猢狲散了……”
蒹葭腳步一滯,沈令蓁也驀地睜開眼來,偏頭對上了她驚訝的目光。
汴京有幾個薛家,她不保證。但除了她那青梅竹馬的姑表哥薛玠一家,還能有哪個薛家夠得上“樹倒猢狲散”這種用詞?
沈令蓁呼吸一緊,立刻從床榻上爬了起來。
*
另一邊,霍留行在沈令蓁離開後,又乘馬車上行了一段路,進了一間與下邊構造相似的三合院。
院內主臥燈火通明,正有人穿著中衣伏案寫字。
正是霍留行的父親,霍起。
霍留行敷過藥草,腿疾暫緩,已能夠正常下地。他疾步入內,頷首道:“父親。”
霍起抬起頭,看了看他,按按心口,咳嗽兩聲才講出話來:“坐。”
霍留行在他對面坐下,看了眼他上了黑氣的臉,皺眉道:“您傷得不輕,先去歇息便是,何必挑燈等我。”
霍起擺擺手示意無妨:“斷了兩根肋骨而已,不要緊。”
霍留行眉頭皺得更緊:“此前十餘起暴|亂都順利平反了,今次您怎會中了暗算?”
霍起擱下筆,皺紋滿布的臉露出倦色,無奈搖頭:“對敵時在流民堆裡瞧見個中年人,長得很像從前霍家軍裡的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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