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名字,我很久沒用過了,聽著有點不習慣。要不,您還是叫我程音吧。”
紅燈將車攔在了路口,窗外,不知何處傳來陣陣歌吹,在黑夜裡猶如舊年殘夢,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漫長的沉默之後,季辭轉開視線,低低應了句:“好。”
車輛駛離西湖景區,照明逐漸淡去,山間林木蔥茏,蟲聲卻稀稀落落,生出一絲蕭索秋意。
程音從白天就滿腹疑惑,見路越走越偏,實在按捺不住。
“我們現在,是要去談您說的那筆生意嗎?”
“嗯。”
“是……哪方面的業務?”
她怎麼也想不通,有什麼生意,萬能的季總談不下來,要依靠她來創造奇跡。
“你還記得羲和嗎?”季辭問。
又一個記憶深處的名字。
羲和,帝俊之妻,山海經裡說,她住在東南海之外,生了十個太陽,每天乘坐龍車向西出巡,為世界帶來溫暖與光明。
她是中國的太陽神,光明的締造者。
當年程敏華給自己的科研項目命名為“羲和”,原因不言而喻。
“音音要相信,隻要一直努力,事情就會變好,希望就能來臨。”
她說這句話時,雙眼明亮,笑容純淨,像一切六零年代生人,因為生逢其時,篤信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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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事業順利,家庭美滿,唯一的不幸是女兒有眼疾——由於剛查出沒多久,尚未滅失全部希望,也沒因此造成夫妻不和,所以她還是燦爛積極的。
也許是因為名字起得好,短短幾年,羲和項目突飛猛進,相關研究碩果累累。
很快,程敏華主持成立了一家初創公司,正式探索將研究結果用於臨床實驗。每天她都忙得昏天黑地,疲憊至極,也興奮至極。
程音從小跟著她四處奔波,求醫問藥,其實早已不抱希望,也接受了自己將要失明的現實。
但在那段時間,被程敏華的情緒感染,她再次心懷僥幸。
羲和,是能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名字。
“這家公司,不是早就沒了麼?”程音問。
如果沒記錯,在她媽去世後不久,羲和便已就地解散。她爸林建文作為法定繼承人,草草處理了全部遺產,賣掉了公司股份,隨後帶她離開了北京。
季辭搖頭:“程老師去世之後,團隊沒有徹底解散,趙奇師兄獨自挑大梁,重新注冊了這家公司。”
“一直堅持到現在?”程音驚奇。
不過,這種事放在趙奇身上,也不算奇怪。他本來就是個奇人,本碩博連讀,是程敏華實驗室最資深的研究人員。
此人天生適合搞科研,身上有股痴氣,成天不修邊幅,瘋瘋癲癲,程音小時候還有點怕他。
“堅持了十多年,最近遇到一些困難。”季辭道。
“研究失敗了,是嗎?”程音並不奇怪,這世上多的是痴人說夢,哪有那麼多奇跡可言。
“燒錢太厲害,投資人決定撤資。”
季總不愧是柳世一號工作狂,不知何時又拿出了他的PAD,鏡片倒映屏幕的冷光,映照出冷峻優美的唇線。
唇中吐出的話,卻不太客氣。
“趙師兄心地良善,但才華欠缺,當初應該留校當老師。”
程音的目光從他英俊側臉,移動到雪白襯衫,寶石袖扣在黑暗中熠熠生輝——此人雖然還跟當初一樣恃才傲物,但物質上已不可同日而語,渾身上下寫滿了“金主”二字。
“所以,您打算接手這筆投資?”她猜測他的意圖。
季辭搖頭:“柳世不做無謂的投入。”
這話說得,真像個無情的資本家。
程音決定停止發問,季總也不是第一天這麼難伺候,既然他不想說出自己真正的意圖,那她也別瞎猜了。
“我隻是,不想看它就這樣消失。”他最後這樣說道。
程音秒懂。
這就好比坐在龍椅上的朱元璋,某天突然想吃珍珠翡翠白玉湯,不過是厭煩了錦衣玉食,想要搞點懷舊。
天涼王破,天熱王不破,不過一念之間。
但他若是真的在意,絕不會是這種態度。
不想看它消失——那當初它消失的時候,他人又在哪裡?
*
趙奇混得落魄,羲和這小破公司,租不起任何高新產業園,窩在了老舊大學城一角。
該校區年久失修,早已不做教學之用,門口立著工程改造的標牌。一牆之隔,隔壁的大學在喜迎開學季,越發顯得這邊人聲寥落。
車是開不進的,司機隻能停在門口,請他們步行入內。
路也不好走,坑坑窪窪,經年的雨水滋養出湿厚苔藓,錯落的石縫裡開出無名花朵。
程音一步一滑,基本看不清落腳何處,差點摔倒之際,季辭將她扶住。
“太黑了。”他向程音伸出一隻手。
遲疑片刻,她按照曾經的習慣,牽住了他的衣袖。
這個姿勢讓程音重回了年少時光,每當夜裡出門,三哥都會借給她一個衣袖。
像練習過很多次的鋼琴曲,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隻是衣袖的觸感和過去大有不同。
挺括的襯衣,冰涼的寶石袖口,時刻提醒著她對方的身份。
“季總,”程音問出心中所惑,“找大師兄談事,為什麼需要我出面?”
“他不肯見我。”
“……您要跟他談什麼?”
“今年的全國眼科年會,我有個衛星會的名額,可以讓他使用。”
“衛星會?”
“年會外圍的展示,有很多投資人會來參加,可以增加羲和的曝光度。”
明白了,季總雖念舊,隻在有限的範圍之內,真金白銀不會掏。
但,這也算是好事,大師兄為什麼不肯接受?
說話間,季辭領著程音,走到了園區深處。
“我不過去了,在這裡等你。”他指向不遠處一棟青磚小樓。
程音松開了季辭的衣袖,整潔的袖口被她抓得有些皺。
他低頭看了一眼,並未整理撫平,繼續叮嚀:“記得,見到大師兄,別說是我讓你來的。”
程音很是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
路燈燻黃,照亮ῳ*Ɩ 路旁的紫藤花架。紫藤這種植物,給水就長,百年不絕,正適合這種靠天吃飯的園子。
幾場雨水過境,花就沒心沒肺開了,轟然熱烈,顯得站在花架下的那個人,神情說不出的孤落。
她心口一跳,像被躲藏的蟲豸咬了一口。
季辭臉上的表情,她認得。
那年她從街邊將他撿回家,足足一個月時間,他就是這樣一張臉。
漂亮得像個假人。假人不吃不喝,一發呆就是大半天,夕陽的光是暖的,但照不進他的眼睛去。
平蕪盡頭是春山,他眼中的平蕪,找不見盡頭。
錯覺隻在一瞬,程音輕眨一下眼,他又恢復成那個運籌帷幄的季總。
“還有,你最好不要提到,你在柳世工作。”他最後提醒道。
“為什麼?”程音越發不解。
“大概在他看來……”季辭笑了笑,“這跟認賊作父差不多。”
第23章 必然
走進那棟兩層小樓之前, 程音並沒有想到,她會見到那麼多的舊物。
從門口的那塊招牌開始。
黃銅牌匾,掛在內走廊的牆壁, 多年之後, 時間和氧氣共同作用,讓它不復以往的光潔。
但那兩個熟悉的篆字, 一瞬間將她拽進了回憶,程音立刻聞到了生物實驗室那股獨特的,犀利又冷淡的消毒藥水味兒。
差點忘了,她是在實驗室裡長大的小孩。
程音的父親叫林建文,是一名藝術家。
所謂藝術家,就是一旦進入藝術領域, 就完全顧不到家的那種人,所以她從小跟著媽媽一起長大。
有毒溶液不能碰,同位素實驗室不能進,羲和兩個字代表光明……從幼兒園起,程音就學會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識。
一律來自於程敏華。
可以說, 她的靈魂與思想完全由這個女人塑造。程敏華是她最早的偶像,最贊賞的女性,人生的標杆。
直到那一天,標杆突然折斷, 她的媽媽毫無徵兆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理由很充分,早就能猜到了,有那麼個老公, 又有這麼個孩子。”鄰居這樣說。
“很多女性, 由於過於重視情感,在遭遇背叛的時候, 就會忽然想不開。”心理醫生這樣說。
“而且,她還留下了一封親筆寫下的遺書。”警察這樣說。
程音站在冰冷的太平間,各路言論此起彼伏地將她包圍,像兇猛殘忍的食人魚群,令她的身體發膚疼痛碎裂。
空氣中浮動著血的味道,清晰而濃鬱。
起初程音以為是幻覺,畢竟法醫已經將程敏華的遺體收拾得很幹淨。後來她發現,那是因為她又一次咬爛了舌頭。
她有個改不掉的壞毛病。
自從幾年前被困火場,程音就多了這麼個古怪習慣,每當緊張、害怕或者遇到極端情況,就會不自覺地咬住舌尖。
這種症狀在一個月前變得嚴重,那一次,她險些將自己的舌頭咬斷。
當時她蹲在陌生的小區門口,在滿口嗆人的血腥味中,咀嚼她爸隱藏的秘密。
如果她沒有好奇心就好了,程音對著太平間的門,後悔得肝腸寸斷。
如果她收到了陌生信件,沒有貿然拆開,就不會打開潘多拉的魔盒。
信是寄到她學校的,薄薄的一封,裡面放了一張照片,照片背後用鉛筆寫了一個地址。
那張照片攝於北京遊樂園,照片上有一家三口,在雲霄飛車上縱情歡笑,即使隻看照片,也能感受到幸福美滿——假如那個男人不是林建文的話。
程音當堂逃課,循著照片上寫得地址,找到了她爸金屋藏嬌的公寓。
來開門的不是小三,而是一個與她年齡相近的姑娘。
面目也相仿,一看就跟她是親姐妹。區別在於,對方敢坐雲霄飛車,不會有醫生天天叮囑,杜絕任何激烈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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